學達書庫 > 談歌 > 山問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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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堆在走廊裡,全部失魂的樣子。我腦袋裡一片空白,總不相信這就是事實。陳洗明拉了我一把,我感覺他的手冰冰的。我隨他走出來,他掏出煙,手卻哆嗦著,怎麼也點不著。他呆呆地看著我:秀才,這,這,是怎麼回事啊。說著,就猛地往地上一蹲,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放不出聲來,總覺得心頭讓人割了一刀。淚吟葉地落下來。 雨下得緩了。風也軟下來。一陣汽車喇叭響,一輛小轎車開進了醫院的大門,燈光雪亮。我迷迷瞪瞪地看到,黃鎮長和白鎮長從車上下來了。 當夜就向局裡發了電報。局裡回了電報。命令:死者就地整容。死者家屬和局領導即日就到。 過了兩天,吳局長和局工會局辦公室幾個人來了。帶著于春瑞的老婆孩子,張大魁的妻子,楊小兵的父母和黃超的父親。那天天氣真好,陽光下,這些人的臉色都是慘白慘白的。 小鎮的招待所裡哭成了疙瘩。隨後,我和陳洗明陪著紅腫著眼睛的吳局長,和死者的家屬們去了縣醫院的太平間,我沒敢進去,哭聲又在裡邊炸響了。我又一次感到了,死難是活者的不幸。 晚上,吳局長找陳洗明談話。談到半夜,陳洗明回來了。進了門,就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扯過被子就蒙住了頭。 局長怎麼說?我問。 局長讓撤下來。他在被子裡濛濛地說。 你怎麼說?我問。 他猛地掀開被子:不能撤。就差了一個孔了,就這樣走?我們對不起死的。 我看到陳洗明面目猙獰極了。 陳洗明悶了一會,呆呆地說:剛剛吳局長說,楊小兵的調令早就來了,棉紡廠的工人藝術團要調他去搞歌曲創作。 我大怒:那為什麼早不通知他回去。他要是早回去,也不至於把命丟了啊。 陳洗明恨道:局裡人事處劉處長老丈人死球的了,回去辦喪事,把調令壓在抽屜裡,生給耽誤了。真是操他姥姥的。陳洗明破口大駡起來。 我發現一向文明的陳洗明最近張嘴盡是髒話。 屍體在縣火葬廠火化了。吳局長讓家屬們把骨灰帶走。于春瑞的女人把大家氣壞了。這女人不接骨灰,要局裡發給她撫恤金。氣得王莉要打她。 那女人就坐在火葬廠的門口撒潑。 吳局長歎口氣,告訴她,一切問題都要等回去再談。再這樣胡鬧,局裡就不管她了。她這才悻悻地起來了。 大魁的妻子劉小月到走眼淚也沒有斷線。最後嗓子也哭啞了。就那麼呆呆地把大魁的骨灰緊緊地抱在懷裡。陳洗明告訴我,吳局長已經口頭答應了,回去考慮劉小月調到局裡的事情。 黃超的父親把骨灰交給了我:你們是老同學,黃超說過,命中註定,他一輩子要跟山打交道。這孩子脾氣強,就把他留在這山裡吧。老人說到此,聲音便哽住,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和陳洗明接過黃超的骨灰,腿一軟,就跪在老人的面前。 全隊的人都跪下了。 當天下午,我們和鎮上商量了,就在工地的山頂給黃超下葬。 隊員們挖了一個深坑,陳洗明雙手托起黃超的骨灰,嘴裡喃喃道:黃超,我送你,走好,走好啊。 填墳的時候,黃鎮長和白鎮長幾個人來了,黃鎮長沒有說話,只和吳局長握了握手,就接過我手中的鐵鍁,他們每人填了三鍁土。 一個新墳就立了起來。默默地,誰也不說話,都在淌淚。黃鎮長接過白鎮長遞過來的一瓶酒,灑在了黃超的墳上。一股酒香四下裡溢散。突然,陳小娟撲通跪在墳前,兩手抓進土裡,嚎啕大哭起來。 於是,哭聲大作。淒絕的哭聲,在山上瘋跑起來。我就感到心被這哭聲撕成了碎片。 陽光猛地燦爛起來,水一樣直潑下來。風兒呆呆地吹過,遠處傳來幾聲鳥叫。幾朵白雲在天邊悄悄地移來移去。 又過了一個月。山頂最後一眼孔打完了。陳小娟把分析報告交給了陳洗明。 陳洗明忙著讓大家拆卸鑽機,搬運下山。山下上來一幫老鄉,為首的是粗眉毛,對陳洗明說,是黃鎮長讓他們來的。 汽車在山下發動,卻不見了陳洗明。有人說,陳書記在山上。我就上山去喊他。 遠遠地,就看到陳洗明呆呆地坐在黃超的墳前。我走近了,見他臉色灰暗。他抬頭看到我,伸手朝我要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秀才,我心裡挺憋得慌。 我看到,他眼睛裡又含了淚。 我歎口氣:是啊。我也是。 陳洗明道:我真不該跟黃超吵那一架。 算了球的。都過去了。 他罵我是官迷。我真是官迷啊。 別說了。 我真是對不住他,我向局裡告了他兩次。 別說了。我吼了起來。 一陣沉默。他站起身,步子軟軟地下山去了。我盯著他的背影,長歎了一聲。我掏出煙來,一支支散在黃超的墳上。 我走下山。黃鎮長幾個人來送行。後邊還跟著粗眉毛幾個村幹部。 黃鎮長和我們一一握手話別。 黃鎮長笑道:你們在這裡幹了好幾個月,還搭進去好幾條人命,找著什麼礦了嗎?縣委的領導讓我問一問呢。 陳洗明道:還要回去化驗分析才能知道。 黃鎮長笑道:這個咱就不懂了。有沒有的,日後要給我們個信才好。 陳洗明點點頭:那是當然的了。 黃鎮長從後邊提過一個小提包,遞給陳洗明:裡邊有點土特產,請帶給黃隊長的兒子。告訴他,這裡有一個伯伯替他父親看墳。 我看到黃鎮長眼裡噙滿了淚。 收隊回來,我加了幾個夜班,寫出一個三萬多字的報告文學。我自覺注入了感情,我讀給陳洗明聽了,他聽了直哭。催我趕快寄走。我說,只是我們這次找礦效果不大明顯,沒有什麼硬指標好寫。怕是不夠分量。陳洗明紅紅著眼睛瞪著我,我們死了好幾個人,還要什麼硬指標?編輯部要是覺得這還不夠分量,就都是王八蛋了。我就寄出去了。一個月後,稿子退了回來,是李主任退的。還附了一封信,信上說,調子太灰暗,不好發。說應該寫些地質隊員戰天鬥地的樂觀精神,地質隊有它的艱苦性,也有它的浪漫色彩,應該多加些筆墨。最後說,這次找礦既然沒有太大的成果,就先發個消息為好。報告文學的事情以後再說吧。說他已經從報告文學裡摘去了幾句話,可以先發個一句話新聞。 我讀了信,便又想起了黃超,心裡覺得在淌血。實在無話可說,就回了一封信,悉聽尊便。陳洗明聽說了,到我這裡罵了半天娘。罵完了,就眼睛紅紅地盯著我:秀才,你一定要好好寫寫黃超他們幾個啊。說著,聲音就哽住。就告辭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秀才,梁工快不行了,明天我們去看看他吧。我點點頭,心裡空空落落的。 又過了一個多月,報社頭版發了一條几十個字的簡訊:本報通訊員談歌報道:A地區經A地質局A地質隊野外工作驗證,有一座A型A礦。儲量目前尚不明確。 我把這張報紙剪下來了,給黃鎮長寄去了,請他明年清明代我把這條剪報在黃超墳前燒了,以示憑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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