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山問 | 上頁 下頁


  今年機關幹部下隊勞動攤上了我。這幾年地質隊待遇太低,一天五塊錢的津貼。吃頓飯都不夠。碰上個工程效益好的隊還能弄點獎金,遇上個效益不好的隊,還得倒貼錢。所以機關誰也不願下來。宣傳部有四個幹事,部長掂量來掂量去,也許認為我資歷最淺,就選中了我。我本來不想答應,想隨便找個理由推掉。可是那天宣傳部長晚上到我家串門來做思想工作,跟我說:你到宣傳部時間短,好好表現表現,日後機關提拔幹部,我也有話說啊。再說你到隊上也正好寫出些有分量的東西來。我想想也是,就點點頭答應了。

  說實話,我幹地質幹傷了。一提出野外,就頭疼。我從地質大學畢業後,分到隊上跑野外,一跑就是十幾年,老婆剛結婚那幾年還能忍受,指望我能幹出點什麼名堂來。後來見我總也提不了,就總跟我鬧,每年出隊前都打架。於是我就尋找機會往機關調。我平常喜歡動動筆桿,也給報社寫過幾回豆腐塊。在局裡也算小有些名氣。正趕上新任宣傳部長跟我老婆東揭西拐沾著點親戚,靠著這張暗牌,我前年才調到了宣傳部,搞通訊報道。我上來後發狠幹了一年,在部省市的報紙上發了些豆腐塊,哄得局長書記在幾次會上猛表揚我。我就更加玩命似地寫,巴望能積累些業績,日後提拔一下,就算在機關站穩了。

  決定我下隊之後,我正巧接到報社記者部李主任一封信,信上說,報社今年年底要發展一批兼職記者,發記者證。李主任想把我報上去,但是我這些年沒有發表什麼有分量的東西,所以他要我搞一篇有血有肉的報告文學出來。信上一再叮嚀,這是一次機會,千萬不要錯過。

  我就把這事跟老婆講了,她也來了勁,催我下去采寫。兼職記者是科級待遇,日後調資住房都要比一般幹部實惠得多。在這方面,女人總是比男人有計算。

  可是去哪個隊採訪呢?我想來想去,選中了黃超。於是,我就給黃超打電話,說今年到他隊上去參加勞動,寫稿子。今年黃超的隊去北方A地的山區,有景致有特色,筆下的文字也能新鮮些。而且,黃超這個隊今年預計效益挺好,我也能多分點獎金。再者,我也極想幫黃超吹吹。黃超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

  黃超是我大學同學。我倆住上下鋪。1981年一起分到地質局在隊上幹活。那一陣,黃趕幹得挺猛,很快就入了黨又提了副隊長。我調機關的前一年,他提了隊長,副處級。挺讓我們這幫同學羡慕的。

  但是黃超挺慘的。他提隊長那年,他老婆帶孩子去醫院看病,半道讓汽車給撞了,孩子扔了出去,大人只剩下一口氣。黃超那年正帶著隊伍在江西找鋁礦,被電報催著兩天兩夜趕回來,他老婆在醫院裡硬是躺了兩天兩夜等他。見到黃超,那可憐的女人就閉了眼。黃超嗷嗷哭了一天,把老婆火化了。孩子扔給了父母,就又去了江西。

  局裡就有些操蛋鬼在背後給黃超亂編排,說黃超官迷心竅,黑了心肺往上爬,連老婆孩子都不顧了。那年年底,江西的找礦進展很快。局裡開表彰大會,局長讓黃超在會上發言介紹經驗。黃超講到這件事,就在臺上哭了,哭完了就罵起來:操他娘的!誰說風涼話就當著我黃超的面講,我這個隊長不幹了,你們來幹好了。他還要罵,被局長硬拉下臺來了。

  黃超聽說我要到他的隊上去勞動,十分高興。那天就帶著孩子來我家串門。我留下他們父子吃飯。我和他喝了點酒,他喝多了些,拍拍他兒子的腦袋:你將來可不要再幹這一行,真不是人幹的活。說完,就悶悶地喝酒,眼裡有了閃亮的東西,竟沒有落下來。我心裡一時挺酸,唯恐他再說。他卻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悶悶地喝完了酒,我送他父子出來,黃超抬頭看看彎彎的月亮,突然對我講:秀才,我真有點累了。我在報上看到過一篇文章,說人生要達到幾個指標,才算完整,我記不大清了,說是人要有一個美好和睦的家庭,要讀一本最喜歡的書,要有一個輕鬆的工作,還有什麼來著,我記不清了。我算了算,我是一個指標都沒達到啊。說罷,就長歎了一聲,轉身走了。月光下,我看著他那搖搖晃晃的身影,感到他活得十分沉重。

  我推開了陳洗明的房間。

  陳洗明正和大魁小張喝酒,下酒菜是花生米。

  陳洗明見我進來,忙起身打招呼:快來,秀才,喝一杯。

  我笑笑:再弄點吃的,我那兒還有罐頭呢。光吃花生米,別喝壞了胃。

  大魁笑道:秀才就是瞎講究。地質隊的全是破胃,不破不立。來吧來吧,弄兩杯。

  我就坐下跟他們喝,大魁喝得急,又喝了兩杯,就說困了,不喝了。就躺到床上去了,嘴裡罵:黃起這個王八蛋,還嫌慢,這幾天的覺可是虧老鼻子了。翻了個身,立刻就呼嚕如雷了。

  司機小張也喊困,放下酒杯上床去睡了。

  陳洗明朝我笑笑:秀才,我是一點也不困。聊會兒吧。他扔給我一支煙。

  我說:你不困是瞎說。睡會兒吧。我起身就要出來。

  陳洗明伸手把我扯回來:你這人,我真不困呢。我自小就覺少。聊會兒。

  我就坐下來。我覺得他好像有話要跟我說。

  他眯著眼睛又呷了一口酒,笑道:你們等急了吧?

  我笑:黃超好幾回做夢夢見你們掉進溝裡了。

  陳洗明笑駡:那小子不想好事。一定還夢見我死了呢。說著,猶仰頭吐了一個煙圈。挺圓的。

  我問他:我記得你不抽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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