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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李震倉那天半夜把村裡的十幾個民兵喊到了村委會。後來據村裡曾經參與那件事情的老人們回憶,李震倉叫他們去的時候,眼睛紅得像是冒血。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那時的李震倉,血管裡的液體正在急湧奔流,準備幹一件讓李家寨人臉紅至今的事情。

  李震倉講了偷公社糧庫的想法,眾人一下子都驚呆了,有人懵懵地問:"這,可是犯法的事情啊。震倉,行嗎?"

  李震倉慘慘一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村裡人一個個就這樣餓死,咱們是借,借!借還不行嘛。那麼多種子糧在糧庫裡閑下一冬也是閑著,咱們借用一下還不行嗎?緩過這口氣來,咱們加倍還上就是了。"他空空的目光四下看著,漸漸地,他的眼睛紅了起來,紅得像澆了雞血一樣,惡惡地盯著眾人。

  民兵們悶著,誰也不肯說話,滿屋子裡只聽到一種犯罪前緊張的喘氣聲。

  窗外,月亮被雲彩掩死了,寒風嗷嗷地叫著,在村道上瘋跑著。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震倉抽了幾口樹葉子煙,大口大口地吐著濃濃的煙霧。他啞聲道:"大家就不要去了,我一個人去就是了。日後有了什麼我李震倉擔著吧。"說罷,就跳下炕來,扯起幾條麻袋,凶凶地走出門去。

  終於,有幾個年輕的民兵,跟著李震倉出來了。

  屋裡有人沖出來,低低地喊一句:"震倉,你們去不得啊!"李震倉聽到這一聲喊,腳步猛地停住。他回過頭來,漆黑的夜色中,李震倉似乎看到了幾雙欲哭無淚的眼睛。李震倉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腳步似乎遲疑了一下。但他還是帶著幾個民兵大步走了。

  腳步聲把李家寨的夜踩得驚慌了。

  公社的糧庫只有一個名叫馮大水的值夜,大水已經被餓得頭暈,早早躺在床上了。對翻牆過來的這十幾個人,馮大水竟是毫無察覺。

  李震倉他們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把糧庫的門弄開了。他們擁進去,滿滿地裝了九麻袋玉米,拖出了糧庫,就在出大門的時候,聽到一聲吼:"站住!"

  李震倉一驚,回過頭來,昏昏黃黃的燈光下,看管糧庫的馮大水黑黑地站在糧庫門口,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李震倉。馮大水到李家寨收過糧食,大家當然認識他。馮大水惡吼一聲:"你們天大的膽子,敢搶糧庫!"

  無人知道是偷,有人知道則是搶。偷則還有羞恥之心,搶則把這種行為推上了赤裸的絕境。李震倉並沒有想到這即是搶。李震倉呆在了那裡。幾個背著糧食的民兵也愣愣地看著馮大水。

  李震倉非常難看地笑了笑:"大水。"

  馮大水罵道:"李震倉,你他娘的怎麼幹開了這種事啊?"

  李震倉垂下頭,許久,抬起頭來,已經滿臉是淚了。他看著大水說:"大水兄弟,我們不能看著村裡人一個一個餓死啊。"馮大水就濕了眼,聲音一下子軟下來,像被抽去了骨頭:"震倉兄弟啊,這可是種子糧啊,有道是餓死爹娘,不吃種糧啊。你可是當村幹部的喲,這道理是該懂的啊。"

  一陣沉默,空氣緊張得像拉滿了的弓,糧庫裡只聽到呼呼的喘氣聲。

  李震倉猛地吼一聲:"大水,你給我滾開。"吼罷,拖起一包糧食就走。

  馮大水嘩啦一聲就拉開了槍栓:"震倉,聽我一句,這糧食動不得啊,是要掉頭的啊。"

  李震倉淒然地說:"我什麼都明白,可現在顧不得許多了。"馮大水硬硬地說:"我不能讓你們這樣走的。"

  李震倉點點頭:"我知道。"猛地抬手,打昏了馮大水,幾個民兵就上去捆了馮大水。

  李震倉把糧庫的九麻袋種子糧弄回了李家寨。當夜就開了社員大會,讓備家各戶把糧食分回去。

  可是,一個出乎李震倉意料的景觀出現了:鄉親們眼睛裡明明暴射著一種被饑餓燃燒起的火焰,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搬那些已經分配好的糧食。李震倉去公社糧庫劫糧的事在村裡已經傳開,人們驚得透不過氣來。解放後的李家寨從沒有人幹過這種事情,真是膽大包天了!難道李震倉瘋了不成?人們慌慌地擁到村委會的大院子裡,就看到李震倉等人已將糧食分成了堆。土蠟燃起昏黃的光,蕩起飄乎不定的暗影,像鞭子一樣在人們的身上抽打著。

  李震倉幹幹地喊道:"大家把這些糧食帶回家吧。"沒有人響應,李震倉的聲音顯得無力極了。

  李震倉又心虛地喊了一聲,仍是沒人去動。一個老漢走過來,盯住李震倉:"震倉啊,怎麼能幹這種事呢?"老漢哀哀地看了李震倉一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轉身走了。於是,鄉親們就一個個走出了院子。最後,院子裡只剩下李震倉等人和那堆糧食。

  天空漆黑一片,似乎躲藏著一個秘密。院子裡點燃的那幾支土蠟,有氣無力地燃燒著。李震倉木木地怔在了那裡。他沒有料到,他們幾個捨身為村民的行為,他們對村民們的關懷和感情,競像是一顆擋在村民們腳下的小石子,被村民們輕蔑地踢飛了。李志河突然覺得自己很窩囊。幾個早就蔫頭蔫腦了的民兵,洩氣地蹲在地上,傷心地哭了。嗚嗚……哭聲在死墓一般的村中飄散著,顯得那樣軟弱無力。

  李震倉呆呆地走出院子,不禁抬起頭來,仰天長嘯一聲,一口濃濃的熱血噴了出來。

  其時,天寒徹,夜無聲。極難挨的一夜……

  天拂曉時,李震倉帶著幾個民兵把糧食送回了糧庫,他自己去公社自首。幾個年紀大些的村民站在村口,望著李震倉等人丐,消失在晨霧裡的背影,無聲地哭了。漸漸地,哭聲就響起來,像受驚的鳥兒一樣在村中飛來飛去,整個李家寨都陷進了惶惶不寧的氣氛中,人們感覺到一種比饑餓更嚇人的事情就要來臨了。]

  插話:我與女兒的對話

  記得是1996年的春節,我面對著一桌豐盛的年飯,把上邊這段李震倉的故事對女兒說了。女兒睜大眼睛,問我:"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麼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個民族,在饑餓的死亡線上,能夠如此理性冷靜。您講的是真的嘛?"

  我艱難地苦笑著:"是真的,的確是真的,李家寨那年餓死了不少人。"

  女兒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編造一個神話。或者,她真的不相信曾經存在過這樣一段歷史。女兒笑著說:"我看過一部反映那個年代的小說,小說裡的主要人物可是帶著憤怒的感情,帶著紅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糧庫的。這部小說還獲了獎的。"

  我搖搖頭:"我也讀過那部名噪一對的小說,但我總不肯相信作家寫的那些就是真實的生活,至少在林山縣裡就沒有發生過那種事件。"

  女兒笑了:"您別是把記憶中的東西藝術化了啊。您看看當代的中國人,就會知道您記憶中的是否真實了。昨天下了一場大雪,您見過有掃雪的嗎?您這些年見過有掃雪的嗎?這就是中國人啊。"

  女兒挑釁的目光盯著我。我啞然。的確,我已經記不清了,從什麼時候,這座城市沒有人掃雪了。每年下雪之後。都要出幾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樓門前,雪仍舊堆得厚厚的。人們連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句最為保守的格言也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女兒看我怔怔的,就嘲笑著問我:"既然那個年代那樣饑餓,為什麼人們競能夠自甘潦倒,聊以自斃呢?為什麼竟沒有人破門入戶,搶劫造反呢?他們分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卻沒有互相殘害。真是還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

  我點頭說:"基本上是這樣的。"

  女兒感慨地說:"那個年代的人真是老實啊。如果現在趕上一個饑餓的年代,人們還會那樣嗎?"

  我看看她:"你說呢?"

  女兒一臉惶然:"說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搶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銀行搶了。"

  我呆呆地,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著女兒那張平靜的臉,我知道女兒說的是真話。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話。

  我家的樓下,就是有吃有喝有穿的大街了,儘管已經是冰雪襲人的冬天,但是城市的熱浪還是迎面撲來,婦女們用花花綠綠的顏色描抹著街道。夾著各種氣味的城市,真像一隻外表漂亮美觀的垃圾桶。我在幻覺中似乎聞到了桶裡邊那種腐臭的氣味。樓下是一家日用品|i店,商店裡的錄音機用最高音量放著一支搖滾,是一個非常粗猛的聲音邊說邊唱。我女兒講過,這是一個非常走紅的搖滾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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