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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佐田聽完了,猛地坐起,哈哈笑了,對關紹方道:「關將軍,古建勳將軍是否真的有親日誠意? 你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兵不厭詐。在你們一部叫作《三國演義》的古代小說中,這種事例可是太多了。」關紹方笑道:「佐田將軍的中國知識真是不少。古建勳的確是一員不好馴服的猛將。但是現在古建勳已經是走投無路。換句中國話說,叫作為淵驅魚,為從驅雀。是中國人把古建勳推到帝國這一邊。」佐田聽懂了,仰天大笑起來。小林在一旁問:「關先生,為什麼古建勳一定要齊將軍率部回去呢? 」關紹方笑道:「齊成章部原本就是古建勳所轄,古建勳只是要保持原班的建制,不想被吃掉實力罷了。這也在情理之中。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我想每一個將軍都希望自己的部屬越多越好吧。」佐田點點頭,對小林道:「明天派石村副隊長做為我的代表,隨齊成章去見古建勳。由石村整編這支中國軍隊,如何? 」小林點點頭。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些猶豫。五舅的回憶錄寫到這裡時,五舅十分感慨,五舅說二舅的意願是想讓佐田來此。但是佐田卻沒有來。我寫到這裡,不免暗笑二舅的天真,經多識廣的佐田能來嗎?1940 年10 月14 日下午。是一個絕好的天氣,晴空萬里,太陽溫和地在空中移動。張家莊村外的田野裡,齊成章的兩千多人的隊伍開過來。走在前邊的齊成章眉頭卻皺著,他心中一直存有疑慮,他不敢相信古建勳會這樣輕易向佐田投降。他太瞭解古建勳的性格了。他想把這個疑問告訴佐田,但是佐田那種不容商量的口吻,使他把一肚子疑問咽了回去。齊成章是一步一鬼地隨著石村和關紹方來到張家莊的。

  張家莊的村前,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森森的殺氣,在空氣中彌漫。二舅和譚家軒從莊裡迎出來。

  齊成章慌得跳下馬來,一臉愧色,朝著二舅跪了下去:「軍座,齊成章冒犯了,今日回來,任憑軍座處罰。」二舅忙伸手攙起齊成章,笑了:「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大罪,當不過一個悔字。看人看一世不看一時,成章,我今晚給你接風。」二舅身後的鄧天楨周志遠幾個冷冷地看著齊成章。齊成章心中掠過一陣寒氣。

  齊成章四下拱手抱拳:「只要軍座不怪小弟,小弟就心安了。」關紹方在一旁笑道:「齊旅長也只是先建勳兄一步。不提,不提了。」就把石村引見給二舅和譚家軒鄧天楨周志遠等人。

  譚家軒淡淡地向石村點點頭。就向遠處看去,太陽已經軟軟地落進遠處的山巒,前邊是一片巨大的窪地,暮色漸漸在窪地中漫起來。一種悲愴的聲音似在暮色中緩緩滑動。如細如織……。譚家軒心中一片迷茫。

  太陽漸漸消失在西天。暮色在涼涼的晚風中漫上來。

  1940 年10 月14 日( 農曆九月十四) 的晚上,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月上東天,如水的月光遍地流淌。

  二舅夜宴石村,關紹方,齊成章三人。一桌酒喝得十分酣暢。兩個威武高大的士兵,不時端上熱炒。隔壁的灶房,傳來廚師叮叮噹當舞動鍋勺的聲響。

  二舅與關紹方談興正濃。齊成章在一旁陪著笑,眉宇間不時滑過緊張的神色。他總感覺二舅有些反常。他再看看石村,石村重重地打了一個哈欠。

  二舅笑道:「我多年軍務勞頓,極少清閒。今日就做個閒人。幾位,今日可放鬆喝酒,不必拘泥。」齊成章笑道:「軍座極少這樣放鬆。我今晚一定陪軍座多喝幾杯。」二舅擺手笑道:「閒人無事,總在自適,喝酒以不勸為歡,下棋以不爭為勝,吹笛以無腔為適,操琴以無弦為高,邀會以不期而遇為率真,會客以不迎送為坦誠,若一定要受到俗成的禮節約束,就會落入套子而沒有了人生的樂趣。紹方兄,你說我講得如何? 」關紹方笑道:「相識多年,我從未聽到過建勳兄有如此談興。」二舅笑道:「紹方兄,只我倆個談得熱鬧,冷落了別人。放一張唱片來聽聽。去去悶氣。」二舅招招手。

  站在門口的五舅就走過來,搖起了桌上的唱機。一段動人心魂的鑼鼓響過,譚鑫培蒼勁悲涼的唱腔就灌滿了房間:

  歎英雄失勢入羅網啊,大將軍難免陣頭亡……

  石村點頭笑道:「中國人的音樂真是奇妙。」關紹方似有所思:「建勳兄的心緒或許有些低沉了吧。」二舅起身關了唱機:「紹方兄,事到如今,你是怎樣看我的? 」關紹方笑道:「我突然發現我有些簡單了,對這件事開始半信半疑了。」二舅笑道:「哦? 紹方兄細細講來。」關紹方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先說信,78 軍現在日本人的槍口下,算不得遭遇十面埋伏,也已是兵臨絕境。建勳兄心細如發,不會拿著78 軍萬余名弟兄的性命取笑的。況且現在重慶方面已經將建勳兄劃入汪先生信徒之列,早已起疑你與汪先生暗通秦晉。再者,你與汪先生是至愛親朋,路人皆知,怎地會沒有一點瓜葛? 縱然你是和氏之玉,任你周身是嘴,也無人肯聽你的辯解了。上峰殺心已起,建勳兄即是刀俎魚肉。所以,你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二舅點頭笑道:「頗有道理。你又疑在何處? 」關紹方笑道:「說疑者,你並非賣主求榮的性格。你我交往多年,我知你是疾風勁草,視死如歸之人。你是敢拿身家性命開這個玩笑的。你只是胸中一口惡氣未出,要賺齊成章回來。如能賺來佐田,則更是喜出望外。」二舅擊掌大笑:「知我者,紹方也。」關紹方歎一口氣:「壯士斷臂。其實我早該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的。只怪我好大喜功,在汪先生面前誇下海口,我太急於求成了。」說到此,猛地緘口,看著石村與齊成章,苦苦一笑。

  石村一驚,盯住二舅:「你真是詐降? 」齊成章臉就白了,呆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二舅朝石村點點頭:「剛剛關先生已經說破。古某不好再相瞞。」石村怒吼一聲,猛地竄起,就要掏槍。他身後就撲過來兩個士兵。石村就被按倒,被繩子捆了,嘴裡塞了條毛巾。石村掙扎著,兇惡的目光盯著二舅。

  二舅看看石村,笑笑:「石村先生,稍安勿躁。」他擺擺手,兩個士兵就把石村拖出去了。

  齊成章臉白成了一張紙,他剛剛掏出槍來,二舅轉身大喝一聲:「齊老四。」齊成章手一軟,槍就被五舅奪下。又過來兩個士兵,扭住了齊成章。

  齊成章淒然喊道:「軍座,兄弟我是不得已獻城的啊。史堅如那個王八蛋,不發一兵一卒啊……」二舅暴喊一聲:「住嘴,別再說了。你跟了我十幾年,我沒想到你竟是一個軟骨頭。」他一揮手。齊成章被拖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了二舅和關紹方。二人相互看著,誰也不說話。屋中一片死寂。

  關紹方淡淡一笑:「建勳兄,你一定不會放我走了吧。」二舅點點頭:「是的,我如不殺你,就不好向三軍將士做個交待。」說罷,轉過頭去,看著窗外。一輪明月,慘白憂傷,悠悠地懸浮在空中。似乎有著無限心事。

  關紹方歎道:「汪先生真是看錯了你啊。且不說你們是至愛親朋,他對你曾是恩重如山啊。你果真將這些忘記得一乾二淨? 」二舅回轉身來,長歎一聲,就濕了眼:「紹方,自古忠義不能兩全。即使汪先生在此,我也只好殺他以謝天下了。」關紹方愣了一下,就朗聲笑了:「好,好。恩怨分明大丈夫。喝酒,喝酒。」就舉起酒杯。

  二舅也笑:「我今夜同紹方兄飲個痛快。」二人重新對面坐了,豪飲起來。飲盡最後一碗,關紹方已經略有了醉態,晃晃地站起身:「在何處執行我? 」二舅也站起:「就在屋後。紹方兄,請。我送你一程。」二人相扶走出屋子。就見後院已經掘好三個深坑。石村齊成章都已經被綁在那裡。嘴裡被塞了毛巾,嚷不出聲音。石村兩眼冒火,怒視著二舅。齊成章則垂頭站在那裡。五舅提一把大砍刀站在一旁。幾個壯壯的士兵站在一側,慘白的月光下,皆是滿臉殺氣。

  關紹方看看那深坑,擊掌笑道:「何時已經做好了? 」

  二舅道:「你我喝酒時。」關紹方苦笑道:「建勳,你我兄弟一場,能否給我一個全屍? 」二舅面露難色:「這個? 恐怕不行,我還要借紹方兄的項上人頭一用。」關紹方點頭笑道:「我已想到。只好成全你了。」二舅看一眼五舅。五舅一揮手,那幾個士兵就架起石村齊成章拖到土坑前,摁倒。五舅提刀上前,低低地吼一聲,刀就揮起。寒光一閃,石村的人頭就飛了出去。再一刀,齊成章的人頭也飛出去了。血直撲了五舅滿身滿臉,月光下分外猙獰。

  關紹方大步走過來,跪倒。五舅提刀上前。二舅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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