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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二人走下古城,步子都顯得滯重。林志成和我五舅帶人悶悶地跟在二人左右。

  起風了。一陣大風生猛地揚過來,像一匹匹野馬,在古城上狂奔,在山坡上的樹林中掠過,發出浪濤般的呼嘯。殘枝敗葉在坡上瘋滾著,時而斑斑駁駁卷到半空,讓人看著眼暈。風中彌散著一股難聞的腥氣。二舅就想起當地土人給這風起了一個十分難聽的名字。叫什麼風?二舅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現在猜想,二舅當時的心情已經糟糕透頂。

  二舅已經不再被上峰信任。不再被上峰信任的軍人的心情應該是多麼灰涼啊!他開始被一點點兒拿掉兵權。被拿掉兵權的軍人就是被剪斷翅膀的飛鷹啊。

  二舅曾中汪精衛的部下。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的二舅媽薛寒芸,是汪精衛的一個表妹。這種關係,在中國文化上來講,二舅就有了與汪精衛不可割斷的聯繫。至於二舅與汪精衛聯繫不聯繫,這已經不是二舅的事情了。這是中國文化的特徵。

  人們今天的某些事情,不是仍舊走不出這種文化現象的陰影嗎?

  1940年的秋天,我二舅心事重重地去了保州市內的北方戰區指揮部。

  三十華里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二舅到達保州城時,保州城裡已經擁滿了軍人。保州市政政府門前崗哨林立,如臨大敵。十幾輛美國吉普車先後駛來,停在了燈光雪亮的門前空場上。

  93軍軍長許景祥,56軍軍長黃召濤和剛剛提升為副軍長的郭克武,78軍軍長古建勳和副軍長焦難先,北方戰區副長官兼53軍軍長史堅如,以及各軍參謀長魚貫走進一間由教室改成的臨時會議室。中國北方第五戰區彭長官在此召開軍事會議。

  會議室裡臨時拉起了一排電燈,亮如白晝。窗戶用黑色窗簾嚴嚴實實地遮住,正面牆上掛著一張牛皮縫製的寬大的軍事地圖.上邊密密麻麻標滿了紅藍黃三色箭頭。

  白胖白胖的彭其森長官緩緩走進會議室,他身後跟著一身戒裝的副長官史堅如。史堅如冷冷地在會場上掃視了一眼,目光在二舅身上停留了一下,二舅硬硬的目光迎上上史堅如目光一軟,就避開了,他把目光落在了坐在我二舅身旁的78軍參謀長譚家軒身上。二人點頭示意。

  坐在焦難先身旁的56軍副軍長郭克武笑道:"今天史副長官好威武啊。"

  史堅如毫無表情地看了郭克武一眼,沒有說話。 郭克武有些尷尬,低低地罵了一句:"真是操蛋,神氣個雞巴。除了溜腚眼子,還會什麼!"

  五舅的回憶錄中寫到,郭克武一向看不起史堅如。史堅如是黃埔二期畢業生,是蔣委員長的嫡系。史堅如更看不起由土匪起家而進入軍界政界的郭克武,史堅如曾經說,軍人的血質是透明的,土匪手上的血是肮髒的。寫到這裡,我已經覺得史堅如偏執了,在中國歷史上,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軍人呢?又有多少軍人的血是透明的呢?

  彭其森長官沒著軍裝,穿一件藍色長袍,戴一副金絲眼鏡,像個商人。他四下環顧,一臉笑容,給空氣緊張的會場帶來了一股祥和的氣氛。五舅回憶錄中寫到,彭其森原本就是商家。北平、上海等城市都有他家的字號。後來進了軍界,跟蔣委員長過從甚密。此次來北方戰區坐鎮,自然帶來了尚方寶劍。在座軍官,大都知道彭長官心黑手硬。那年,他的一批煙土在途中被史堅如手下兩個師長暗中截獲,坐地分贓了。彭長官竟然不聲不響。人們料想彭長官要吃啞巴虧了。誰知事過半年,兩個師長被彭長官傳喚了去,找一個罪名,關了起來。史堅如聞訊趕來求情,彭長官只是笑,卻不放人。過了些日子,兩個師長的屬下二十余人,被彭長官召去,說是要仔細詢問此事,這些人就去了,料想彭長官只是勒索些財物便會作罷。誰知,彭長官問也不問,就把這二十餘人並那兩個師長,一同處死了。據說就在他眼前讓人用繩子活活將這一干人勒死了。這些人一片鬼哭狼嚎,彭長官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刑,面帶笑容,並呷著茶水,聲色不動。消息傳開,人們毛骨悚然。從此,彭長官有了一個"笑面虎"的綽號。

  我曾翻閱過國民黨抗戰將領錄,彭其森,字長青,湖北武昌人。生於蘇州。父親是綢緞商人。1926年畢業于蘇州商學會。我很奇怪,一個學商業的,怎麼會那麼快做了北方戰區的指揮官呢?野史記載,彭其森跟國民黨上層人物走動很勤,他的北方戰區長官,是用大洋買來的。或者如此?

  千奇百怪的中國幹部制度啊。

  彭長官慈祥地笑笑:"都到齊了。現在開會。"

  全體起立,筆直地站好。牆角處有幾隻耗子吱吱亂叫。有一隻大概是受到同類的攻擊,在會場上亂跑起來。爬上了彭長官的腳面。彭長官的笑容就僵住,眉間露出些許驚慌。

  二舅看在眼裡,很想笑。他l937年在張家口駐軍時,曾槍斃了一個倒賣軍火的商人,那人與彭長官長得有幾分相像。記得那傢伙還沒被拉出去,就嚇得昏死過去了,屎尿弄了一褲子。二舅當時就笑,這樣的人還有膽量倒賣軍火。

  風越刮越大,凶凶地撲打著窗子。那種腥氣就鑽進了會場。二舅猛地想起來了,當地土人給這風起了一個委實讓人悚然的名字:鬼風。二舅後來曾對五舅說,這個鬼風的名字,實在是一種不祥之兆。

  三、佐田和他的參謀長小林多喜二

  根據史料記載,當彭其森長官在保州城召開國民黨北方戰區軍事會議的時候,日本佐田師團司令官正在倉山縣的指揮部裡等候著一個消息。

  倉山縣日軍佐田師團司令部,燈光雪亮。兩個頗有姿色的日本藝妓正在撫琴撥弄一支名叫《櫻花》的曲子。佐田身穿和服,笑眯眯地看著兩個藝妓用嫺熟的手指靈巧地弄琴。他聽得入神,就閉上眼睛,如水的音樂就湧滿了房間。佐田就覺得此時猶如在溫柔的水中漂浮。

  門外有軍靴響起。佐田睜開眼睛,見參謀長小林多喜二大佐走進來。佐田揮揮手,兩個藝妓躬身倒退而下。

  小林報告:"中國北方第五戰區現在保州城裡召開軍事會議。據情報,敵78軍之一部,將向倉南縣做先頭運動。"

  "噢!"佐田為之一振。他一躍而起,隨手從身上摸出兩塊龜板,揚手拋向空中,隨即朝龜板落下的方向深深叩拜。

  我寫此書之前,曾讀過小林多喜二於l953年寫的回憶錄。根據小林多喜二的回憶錄所寫,佐田極為迷信。佐田自來華參戰,每逢大的戰事,他必占卜凶吉。小林非常討厭佐田這種行為。

  合龜一看,竟是大吉。佐田一陣高興,大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朝著窗外不遠處的那座關帝廟垂首默禱。

  昨天,佐田攻佔倉山縣之後,就發現了這座關帝廟,就把司令部設在了廟的附近。其時,廟內關帝的塑像已經被炮彈炸成了兩斷。佐田當下讓人從城內捉來工匠修復。據小林多喜二回憶,佐田說他自小曾粗讀過中國的《三國演義》,佐田十分喜歡關公這位中國的戰神,他認為中國人沒有把這位戰神供奉到更高貴的大廟宇裡,是對這位戰神的不敬。佐田對這位戰神的虔誠崇拜,不亞於佛。這或者是文化的認同吧。

  佐田默禱完畢,回身問小林:"南京派特使去遊說古建勳部,有無消息?"

  小林搖搖頭:"古建勳不是普通的中國人,他不會被輕易說動。按照中國傳統的道德排列,忠義禮智信。忠是第一位的。忠是忠於君主。汪先生目前已經不再是中國人的君主。相反,中國人現在把他比做中國歷史上一個叫秦檜的宰相。這是很不好的事情。"

  佐田不解:"秦檜?"他的中國歷史知識很少,有時總感到小林在他面前賣弄。一年之後,佐田與小林鬧翻,小林多喜二調走。小林後來在回憶錄中說,他的調離有與佐田軍事意見常常相左的原因,更多的原因,是佐田感覺小林多喜二傷了他的自尊心。

  小林笑笑:"秦檜是中國南宋王朝時期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他提倡與鄰國搞共榮互通。由於長期的誇張宣傳,此人自古以來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很不好。所以說,古建勳不大可能與汪先生合作。"

  佐田搖頭大笑,抬手擊掌,就有一名藝妓端一壺日本川奇酒進來。佐田示意小林坐下對飲。藝妓就跪在一旁侍奉。

  佐田飲盡一杯酒,問小林:"我們日本有句古話,一個武士的家裡並非都是武士。古建勳不與汪合作,難道他的部下就沒有可與皇軍合作的夥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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