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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二姨發動的這起攔劫刑車的事件,被當時省的領導,定性為反革命事件。二姨被弄到縣裡辦了兩個月學習班。回來被撤掉了西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林山縣委的頭頭們,大多被撤職。公安局長朱國才也被撤職。野民嶺各村的幹部被撤換了80%以上。

  聽表妹說,那一年冬天,野民嶺一場雪也沒有下,冷極了。那一年的春節,野民嶺放鞭炮的極少。

  于萍又在古家莊小學教了幾年書,聽表妹說,那天她跟在黃超的囚車後邊跑了幾步,便昏死過去。黃超死了以後,她不再愛說話,下了課便躲在屋里拉二胡,那曲子蒼涼哀婉至極。點滴分明,聽得人心顫。l974年招工農兵大學生,二姨到縣裡為她走後門,準備讓她同楊曉青、李洪年一批走。但過了縣裡這一關,到學校竟沒有通過。于默然是敵我矛盾性質,所以於萍沒有走成。後來,二姨又給她一個在部隊複職了的戰友寫了封信,讓於萍當文藝兵走了。表妹說,那天二姨送于萍上路,一直默默地送她走出十多裡路。走到望龍山下,于萍在黃超的墳上燒了紙,大哭了一場。

  於萍後來在部隊上了大學,"文革"後又考了研究生。後來分配在上海一個軍事研究所。在寫這部小說之前,我到上海開會,曾去找過她,想採訪她當知青時的一些事情。她是科研所的高級工程師,大校軍銜。聽說近年她有幾項發明在全國獲獎。她變得讓我幾乎認不出了,完全是一個嚴肅莊重的軍人了。我記憶中那個活潑可愛的學生形象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的頭髮過早地白了許多,一副眼鏡遮不住她眼角密集起來的魚尾紋。那天她請我在科研所的食堂裡吃飯,她的話很少。聽我說了來意,淡淡一笑:"過去的事我差不多都忘光了。"

  她跟我回憶了我二姨,我看出她對我二姨的懷念之情。我們又扯了幾句閒話。我問她的家庭情況。她回答的很潦草,她只是告訴我,她現在還沒有成家,仍是一個人。

  吃罷飯,我便告辭。她送我到門口。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還記得黃超嗎?"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我突然後悔我太殘忍了。她頓了頓:"我不想談這個。"我抱歉地點點頭。我發現她眼睛裡突然閃動了一下淚光。

  我心緒複雜地告辭走了。

  聽表妹說,于萍每隔兩三年,便回林山縣一次,到望龍山下黃超的墳前,燒一把紙。然後,也不進古家莊,便坐長途汽車回去。黃超的墳前有幾棵山毛櫸,現在都已經長得十分粗壯高大。那都是於萍栽下的。

  人是絕難忘記的。

  記憶或許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四 藏經洞裡百余名傷員的結局

  1937年10月28日,被我爺爺隱藏在望龍山藏經洞裡的一百多名傷號的結局是相當悲慘的。

  1945年,林山縣偽縣長王壽山被抗日政府逮捕,供出了那一百多名傷號遇難的經過,聽來讓人眼熱鼻酸。

  那天,鬼子們由王壽山等幾個漢奸帶著沖上斷角嶺。他們搜查了藏經洞,沒有發現什麼,鬼子們就要撤走,那幾個漢奸執意再搜一搜,結果,他們發現了洞底那兩個藏人的山洞,扒開壘死的石頭,沖了進去。

  於是,藏經洞成了鬼子們的殺人場。一百多名負傷的好漢們破口大駡著,赤手同鬼子們拼命。其中有二十幾個人互相攙扶著朝洞底奔去,洞底是百丈深的懸崖。有人大喊:"兄弟們,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拖他娘的幾個下去。"這二十幾個人站住腳,追上來的鬼子沒提防,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已放棄了求生的願望,要與他們同歸於盡。有七八個鬼子被這二十幾個傷殘了的好漢拖住抱住。好漢們哈哈大笑著,和鬼子們撕扯著一同滾下山崖。笑聲在山谷中飄蕩,久久不散。

  兩個洞裡的傷號,全被鬼子們用刺刀挑了,沒有一個活下來。

  解放後,野民嶺區政府派人進洞,揀出一堆堆白骨,埋在斷角嶺上,立了一塊碑,碑上刻著:

  斷角嶺抗日志士墓

  "文革"初期,一群紅衛兵上山掘了那碑,說不能給土匪們樹碑立傳。那些白骨被他們挖出,扔得滿山都是。紅衛兵們還開了現場批判會。

  "文革"後,林山縣委曾討論重新立碑。本來就要動工,但縣委班子換屆,新上任的縣委鄭國昌書記反對說:"墓穴已空,重新立碑沒什麼意義了。"

  縣官不如現管。一把手發話,於是作罷。

  那二十幾個從洞底跳下懸崖去的好漢,卻僥倖活下來一個,叫葛志安。是鐵皮嶺下的劉莊人。據說他蘇醒過來,已經好幾天了,被幾個砍柴的發現,送回劉村他叔叔家。當時他只剩下一口氣,他叔叔連棺材都給他預備好了。後來他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解放後,他一直在生產隊裡當飼養員,請媒人介紹,娶了蒼南縣的一個寡婦,帶來一個男孩子,後來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l984年,我曾找他採訪。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但身體很硬實,他說兩個孩子都很孝順他,他現在日子過得挺幸福。

  葛志安的一條腿斷了,是那年跳崖摔的。他拄著拐送我出門。他笑著說:"要不是這條腿,當年我就參加遊擊隊了。如果打不死,現在也弄個離休幹部當當。"看他那神態似乎很遺憾。我問他"文革"中挨沒挨整,他大笑:"敢!老子是抗日功臣,也有人想整我來著。那年,村裡的幾個後生押著我去縣城,要去批鬥,路過古家莊,被你二姨截下了。"

  "人家怕我二姨?"我問。

  "當然怕,你二姨有免死證哩!毛主席親自發的。怎麼,你不知道?"老漢奇怪地問我。

  "你也信?"我差點兒笑了。

  "真的哩,咋不信!"他更奇怪了。我終於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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