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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趙寶山走上前,要求給黃超喝碗酒再走。

  坐在前邊警車裡的縣公安局長朱國才跳下來,怒衝衝指著趙寶山吼:"把這個人抓起來。"

  聽表妹講,朱國才是部隊轉業幹部,平常說話像石頭一樣硬,"文革"後被調出公安局,安排在商業局做一般工作。後來他自己聯繫調回東北老家了。

  警察們未曾動手,黑壓壓的人群擁過來。朱國才拔出槍,朝天放了幾槍。

  二姨走出來,她也在人群裡。聽表妹講,是二姨把古家莊的人喊來給黃超送行的。的確,除了二姨做這件事,換了別人誰敢?

  "古主任。"朱國才瞪了二姨一眼:"這是怎麼回事?"二姨對人群揮揮手。

  人群向後退了退。

  二姨看著囚車,對朱國才說:"讓黃超下來,喝碗酒,再上路。"

  "不行!"朱國才惱了。

  "那你走得過去嗎?"二姨冷笑。

  二姨頓了頓:"你不是本地人,山裡的規矩你不懂,人上路要喝上一碗哩。"

  朱國才冷笑:"古主任,你長幾個腦袋?"

  二姨也冷笑:"你少嚇唬我,我當年帶過兵扣過仗,殺人放火見過不少,那時還沒有你呢。你看著辦吧。"說罷轉身就走。

  朱國才忙拉住二姨:"古主任,怕出亂子呵!"

  二姨看著朱國才,冷笑一聲:"出了亂子拿我是問。"二姨不再說話。仰天看著,天上是暴燃的太陽。

  朱國才咬咬牙,回頭吩咐:"把黃超押下來!"黃超被推下車,木木地硬著身板,看著二姨。二姨走到黃超面前,站定,看了一刻,眼裡含了淚,點點頭,閃在一邊。

  黃超站在那一片黑壓壓的山民面前,腿一軟,就跪下了。人群中有了哭聲。

  沒有語言,空氣沉沉的,凝固了似的,只聽到哭聲。

  朱國才呆了,一句話說不出,轉身找二姨,二姨不見了。黃超淚飛如雨,顫聲喊道:"謝謝鄉親們!"

  趙寶山走上前,端上一碗酒,雙手捧到黃超嘴邊,黃超一飲而盡。

  飲畢,黃超顫顫地站起,被兩個刑警架上了囚車。他頭也不回。

  路閃開了。

  趙寶山大喝一聲,那酒碗摔在路中央,粉碎了。

  黑壓壓的人群中唱起了歌。先是幾個人唱,後來一千多人都亮開嗓子野野地唱起來。

  那是野民嶺一首極普通的山歌,是一支關於偷情的歌兒。

  哎海喲!大老爺堂上定了罪。

  哎海喲!回來還要一塊睡。

  哎海喲!屁股板子挨了九十九,

  哎海喲!出門還要手拉手……

  我至今也不明白,古家莊的人們送黃超上路,為什麼要唱這樣一首歌。

  黃超被斃在望龍山下。

  隨後,黃超的屍首被山民們入殮埋在那裡。

  這裡我要告訴讀者,聽我表妹講,那天去給黃超送行的,都是些古家莊的農民。除去于萍,知青們一個也沒有去。,表妹說,知青們的確都被嚇壞了。表妹對我說,她後來真是看低了那些平常偷雞摸狗或者高喊口號的知青們。

  槍斃了黃超的第二天,縣公安局去抓古家莊的趙寶山,罪名是趙寶山攔劫刑車。趙寶山卻跑了。有人說,是二姨介紹他到外地去做臨時工了。"文革"後,趙寶山才從安徽回來。據趙寶山說,他出去跟人家幹包工,還掙了些錢,並帶回來一個媳婦。"文革"以後,被判刑的十多個知青都放回來了。林山縣委在落實政策時把這個事件重新定性為:"因原縣委領導工作失誤,造成群眾鬧事。當事者不予追究,黃超屬￿錯殺,予以平反,比照工傷處理,按照有關規定撫恤家屬。"

  表妹講,黃超的母親和黃超的弟弟在"文革"後到野民嶺來看過黃超的墳。表妹說,黃超的父親抗戰時期也在這一帶打過遊擊,"文革"中,被抓進監獄,死在了監獄。"文革"後才平反。表妹還講,當年二姨那樣對待黃超,似乎是因為二姨跟黃超的父親屬￿老戰友之類的關係。二姨生前沒有講過,表妹只是猜測。我突發奇想,黃超的父親是否當年也在這一帶為匪呢?我曾動過念頭,去採訪一下黃超的母親,但我還是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忍心去觸動一個失去丈夫又失去兒子的女人那傷心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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