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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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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笑笑:"不在乎片刻。"他扯住楊懷義,又喊住四伯。 爺爺走過去,認真地看看四伯,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你娘死得早了。去吧。" 四伯和葉慶祿、龐仲魁向洞外走去。爺爺目送他們,默默地。 三個人即將走出洞口,爺爺猛地從懷裡拔出槍,啪!啪!啪!三聲槍響,三個人中彈,葉慶祿、龐仲魁一聲沒吭,就倒下了。父親回憶說,爺爺的槍極准,從不虛發。 四伯身子歪了歪,吃力地轉過身來,胸口冒出紫紅色的血,不解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委屈極了:"爹,你這是……"沒說完,便倒下了。 洞內一時大亂。 二伯、五伯、六伯和我父親一齊撲到洞口,他們扶起四伯,四伯已斷了氣。 "肅靜!"爺爺大吼一聲。洞內安靜下來。 爺爺陰冷冷的目光看看大家:"在座諸位,哪個要是生了二心,這就是樣子。是野民嶺的種,就別軟了膝蓋。咱們死了,也不能給後輩留下當漢奸的駡名,讓他們日後不好做人。"說完,把手裡的槍扔給楊懷義:"懷義兄,我李嘯天若向日本人投降,你就用這支槍打死我。" 爺爺大步走出山洞。 他身後爆起一片喝采聲。 二伯、五伯、六伯和我父親將四伯的屍體抬出洞。白義彰走過來,看看四伯,歎口氣:"這孩子,心太實了,你怎麼就沒看懂你爹呢?" 父親回憶說,四伯死得太冤。四伯心眼乖巧,聽爺爺的話聽慣了。一向看我爺爺的眼色行事。那天爺爺只是為了試探,從而借機除掉了一些企圖生變的人,誰知四伯聰明反被聰明誤,糊裡糊塗送了命。 我由此感到爺爺太陰毒。為了剪除異己,不惜搭上自己的兒子。這種殘忍的性格特徵,或許是野民嶺人性格中頑固不化的一面。 四伯被二伯、五伯、六伯和我父親埋在斷角嶺的山頂。父親說,他解放後曾上斷角嶺尋找四伯的屍骨,但始終沒找到。或許被雨水沖散失了。父親說,當時十分倉促,那坑挖得很淺。 一夜大雪。山上山下只有零星的槍聲。 天放亮的時候,雪停了,卻起霧了。霧很重。山下的炮彈又飛上山來了。炮火的氣浪使濃霧激蕩起來,粉碎起來。西北風從山間兇猛地刮下來,彌天的霧氣迅速逃散了,野民嶺在越來越明亮的陽光下,顯出了隱藏了一夜的巨影。 炮火中,山上山下開始了拉鋸般的爭奪。沖上來,打下去。打下去,沖上來。山上的陣地像一個酷刑下的囚徒一般,在槍林彈雨的抽打下,顫抖著,痙攣著,哀號著。斷角嶺已經是千瘡百孔。 瘋狂的進攻,頑強的抵抗,使山上山下暴烈的戰鬥本性被最大限度地刺激起來了。我推測,此時的阪田,一定也和他的對手李嘯天一樣殺紅了眼睛,他也已經有了孤注一擲的決心,他決不相信,這樣一支綠林隊伍,竟會有這樣頑強的鐵血。 1937年l0月28日早晨,中共林南蒼縣委的抗日遊擊總隊派兩個人從斷角嶺南坡的絕壁上冒死爬上山,與我爺爺聯繫。父親回憶說,那兩個人一個叫郝占奇,一個叫王什麼,記不清了。他倆是五更時爬上嶺的,渾身是血,衣服被岩石和荊棘割成一條一條的了。 那兩人帶來了我大伯和于默然兩個人親筆簽字的信,信上竭力勸我爺爺突圍,不要再固守斷角嶺。信上約定爺爺29日子時從西坡突圍。林南蒼縣抗日遊擊總隊屆時接應。 父親回憶,大伯和于默然派人上山送信時,爺爺的隊伍已經同阪田戰鬥了整整三天三夜。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和血腥味。斷角嶺東西北三面山坡上,積雪被血水溶化了,石頭被血浸紅了。一些進攻者和抵抗者的身子都炸碎了,人肉東一塊西一塊,到處扔著胳膊大腿,有的掛在山坡的樹幹上,有的拋在岩石上。爺爺的隊伍死傷三分之二,還剩下不足500人,且彈藥將盡。山上的人都拼紅了眼睛,生與死的界線,似乎已不復存在。生死或者本來就沒有界限。 爺爺讀罷信,問來人:"你們是不是以為我李嘯天窮途末路了?"說罷,仰頭爆發出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大笑。笑聲裡摻雜了一種惱怒和淒哀,他的神態像一隻受傷的狼。 來人怔了怔,一時沒弄懂我爺爺是什麼意思。 爺爺收住笑:"我李嘯天還沒有到老本輸光的地步。生死有命,我不會給你們什麼遊擊總隊添麻煩的。"說罷,不等來人解釋,便讓楊懷義安排那兩人去歇息。 父親曾對我說,爺爺當時已經有了突圍之一t5,但這事由于默然和我大伯提出來了,便使爺爺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像爺爺這樣的人,為了維護自尊,甚至可以拱手把生命送給對手。在他危難時,如果有人對他同情憐憫,無疑是把他逼上絕路。他拒絕幫助。這種野民嶺式的硬漢性格真是悲哀極了。 半夜裡,野民嶺刮起了大風,飛沙走石似乎要從山坡上揭下一張皮來。阪田停止了進攻,槍炮聲暫時停歇了。爺爺和章兆銘、楊懷義在山頂的陣地上轉,六伯和我父親幾個人在後面跟著。 天色漸漸放亮時,風漸漸軟下來,周圍的山巒現出了清晰的輪廓。望著在冷風中精疲力竭仍然持槍困守的嘍羅們,爺爺眼中閃過濃濃的哀傷。 爺爺回頭問楊懷義、章兆銘:"二位,我李嘯天是貪生怕死之輩嗎?" 二人一怔,相互看看,楊懷義驚異道:"嘯天兄何出此言?"爺爺咬牙切齒道:"日他小日本的先人,我狠想了想,想透了。我不能再讓弟兄們硬拼等死,咱們的彈藥也盡了,該殺出去了。" 楊懷義道:"那就按于先生和大少爺信上說的,今晚子時下山。" 爺爺瞪了楊懷義一眼:"你我兄弟多年,何時求別人的飯食吃飽自家肚子?" 一陣風橫掃過來,風中傳過來幾聲慘叫。楊懷義臉一紅,不再說。 章兆銘皺眉道:"如果山下無人接應,怕不容易沖出去,現在阪田紅了眼睛。" 爺爺冷笑:"小鬼子擋不住,今晚天一黑就下山。"說罷,他眯起眼看那灰濛濛的天空,不再說話。也許,灰霧濛濛的天空讓爺爺產生出許多虛幻縹緲的感覺,斷角嶺四面黑黝黝的山影擠壓著他,一種失敗的預感擠壓著他。此時的爺爺,想了些什麼呢?我不好推測。 山上山下,一時靜如墳場。風膽怯地吹著。一鉤殘月,斜吊在西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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