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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父親說,第二天拂曉,惱羞成怒的阪田在山下看過那幾具被

  山上拋下來的血肉模糊的屍體,下令向斷角嶺進攻。

  我奶奶被押在最前邊。她披頭散髮,被兩個漢奸架著,身上的衣服都被剝光了,身上是一道道的傷痕,黑紅的血,塗滿了她那一身白淨的皮肉。我不忍在此考證我奶奶遭受了多麼慘無人道的折磨。

  沒有槍聲,風呼呼地刮著。

  我奶奶走到半山坡,突然野生生地喊起來:"當家的,你草雞了,開槍啊!你的膽子讓狗吃了?你還是個長著蛋包子的男人啊!"

  奶奶的喊聲尖厲無比,刺得人心發顫。

  山頂,爺爺猛地從石頭後面站起,眼睛通紅,一腳踢開身邊手持機槍的四伯,奪過機槍,大吼一聲:"青兒,明年今日,我給你燒紙。"

  爺爺手裡的機槍瘋狂地吼叫開了。

  斷角嶺上的槍聲炮聲叫喊聲登時響成一片。

  奶奶和她身邊的漢奸鬼子倒下了。奶奶大笑一聲:"當家的……好!"便仰面倒在山坡上。

  阪田的隊伍似蝗蟲一樣擁上來。

  父親回憶說,那槍子山上山下對著飛,像雨。阪田的炮彈一顆接一顆落在山上,不時有人炸得血肉橫飛。山上Lil_F的慘叫聲讓人聽著撕心裂肺。

  山坡上扔滿了雙方的屍體,中午的太陽被炸起的硝煙和土霧死死遮住。

  第一道工事裡,章兆銘指揮的土匪死傷十之八九,很快被攻破。第二道工事裡,丁泉水的腦袋被掀走半個,腦漿子塗在岩石上。白義彰的一隻胳膊被打斷,四伯把他背到了山頂的洞裡。抵抗者漸漸不支,逐漸往山頂撤。

  一顆炮彈在爺爺的身後炸響,爺爺身後的兩個隨從,登時被氣浪拋下了山坡。爺爺向前踉蹌了兒步,他的額頭被一塊飛來的彈片刺了個大口子,血湧出來,他伸手抹_廠一把,滿臉都是血,更加猙獰。他被二伯攙起來,眼裡冒著凶光,劈面揪住身旁的章兆銘:"姓章的,老子的人在這兒死拼,你們的人呢?姓賀的要戲耍老子啊?"

  "斃了這個王八蛋!"四伯用手槍逼住章兆銘的腦袋。章兆銘很窘:"李司令……"

  "什麼狗屁司令,老子不幹了!"爺爺吼。

  章兆銘皺眉道:"李司令,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不然賀師長的隊伍一定該到了。事到如今,我章兆銘也難過。"說著,淚落下來:"章某決非貪生怕死之輩,我既到此,就沒有想活著回去。"爺爺被他說怔了,拍拍章兆銘的肩膀:"章副官,不怪你,這是天意。"他看看山下,眉毛抖起來,傳令道:"往山頂撤,把狗日的先放上來。"

  插話:關於賀鏡人援兵不到的原因

  關於賀鏡人按兵不動的事情,多年來說法很多,有的說賀鏡人貪生怕死,有的說他暗中勾結阪田,試圖叛變。"文革"後,我在林山縣黨史辦編寫的《林山縣抗戰史料》中看到事情原委:賀鏡人剛剛派章兆銘同我爺爺聯繫上,他便被上峰一紙電文緊急調離。軍令如山,賀鏡人部連夜向南撤退,後在湖南被重新整編。由此,我爺爺的林山縣抗日支隊成了孤軍作戰。

  賀鏡人系黃埔四期畢業生,一生積極反共,曾調往胡宗南部下在陝甘寧邊區搞摩擦。1943年調新38師任副師長,入緬作戰,在野人山一戰立功,歸國後升為中將。抗戰勝利後,調任國防部軍法局副局長,到任幾天,因涉嫌一樁黃金走私案,被捕,入南京監獄。五個月後,由蔣介石批示釋放,在南京閒居。1947年,被重新起用,調任國民黨第3軍副軍長,同年12月,于清風店戰役中,被我軍擊斃。

  父親回憶說,那天傍晚天驟然黑下來,銅錢大的雪片落下來,且越落越急。爺爺趁機指揮反攻,阪田的隊伍撤到半山腰。爺爺的隊伍得以喘息。天徹底黑下來後,爺爺布下崗哨,便召集大小頭目在斷角嶺山頂的藏經洞裡議事。

  我兩次去過藏經洞,那曾是斷角嶺土匪睡覺的地方。洞內十分寬綽敞亮。進入洞內百余步,便是個相當於數百人會場模樣的地方。洞內四周有人工拓寬的痕跡。傳說很久以前,西天如來佛處鬧政變,十八羅漢奉如來之命,曾在此藏貯經文。照此說來,西方極樂世界裡也有惱人的政治鬥爭。再往深處走,是一些深深淺淺的小洞,有的洞頂常年有泉水滴下,是匪首及家眷的起居室。這裡冬暖夏涼,近年來旅遊業興起,每年夏天,這裡遊人如雲。l995年,林山縣商業局在這裡裝修了一番,置了一些床鋪,辦成了"藏經洞仙人旅社"。

  父親回憶說,那天夜裡,藏經洞裡點燃了松油火把,亮如白晝,各路匪首大小頭目幾十人,聚在洞裡,聽爺爺講話。

  爺爺額上的傷口用白布包紮了,但那血還是頑固地浸出來。他聲音沙啞:"嘯天無能,連累各位英雄了。"說罷,朝大家拱拱手。

  爺爺頓了頓:"阪田大兵壓境,我等死守,必敗無疑,請眾位商議一條萬全之策,是戰是降?"

  眾人萬萬沒想到爺爺會講這樣的軟話。洞內一時怔住,無人講話。

  爺爺苦苦一笑:"大家如無良策,嘯天決定明日一早自縛下山,任日本人宰割,但求日本人放諸位一條生路,嘯天也就死不足惜了。"說罷,默默坐下。

  章兆銘驚了臉,剛要站起說話,被身旁的白義彰偷偷按住。楊懷義茫然地望著爺爺。

  二伯猛地站起來:"爹,你老人家怎能講沒志氣的話?"爺爺怒道:"莫非要我看著你們一個一個去死?"

  我父親惱恨地站起來:"就是死,也不能投降小鬼子。"

  四伯站起身:"爹說得對,占人講,識時務者為俊傑。日本人槍好炮好,來的勢頭兇猛,咱們別再拿雞蛋撞石頭了。"

  神嶺的龐仲魁和棋盤山的葉慶祿相互看看點點頭,龐仲魁站起來說:"嘯天兄,四少爺講的極是,國民黨跑了,共產黨也見不著.咱爺們兒在這兒為誰賣命呢?真是操蛋哩!"他嘿嘿笑了。葉慶祿也站起來:"是這個理,我下山去跟阪田那個王八蛋講和,他當他的皇軍,咱當咱的土匪,井水不犯河水。"

  爺爺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還有誰願去講和?"四伯走到爺爺身邊:"我去。"

  爺爺轉身喊白義彰:"師爺,你可願下山走一趟?"

  白義彰歪在章兆銘身上睡得正香,且打著呼嚕。爺爺竟沒喊醒他。

  爺爺看看四伯和龐仲魁、葉慶祿二人:"你們到洞外集合隊伍。"

  "李寨主。,"楊懷義一臉怒氣站起身,朝我爺爺拱拱手:"人各有志,楊懷義這就告辭。"

  "告辭!""告辭!"洞內站起一多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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