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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六舅紅了臉,便坐在炕沿上,屁股只啃了個邊邊。那天二姨高興,親自倒酒。自己倒了一碗,又給六舅倒了一碗。六舅很為難,看看二姨。二姨不說話,端起碗一口幹了。六舅便也一口幹了。六舅酒力不濟,二姨還沒走,六舅便醉倒了。二姨走時,看看躺在炕上的六舅,歎口氣,對我表哥說:"給他蓋件衣裳,莫要凍著。"

  六舅那天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表哥到縣裡集合,六舅也沒能去送。表哥古小坡後來對我說,他到了工廠之後,給家裡寫762

  了封信,過了些日子,收到了我六舅的回信,是我表妹古小娟代筆寫的,是六舅的口氣,信上寫了那天沒能送,請兒子原諒的話。那時,表哥只感到六舅窩囊,他還不能理解一個在兒子面前失去了尊嚴的父親是怎樣的心境。表哥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每每他的自卑感強烈的時候,就沒來由地恨我六舅。

  "文革"開始後,野民嶺西嶺公社的造反派抓走了六舅,硬說我六舅當年開小差當了漢奸,給日本人暗中搜集情報。六舅剛剛被打了幾下,就受不了,便揭發了我二姨也是漢奸。親弟弟揭發,不會有詐了。造反派便來古家莊提審我二姨。二姨跟她們到了公社,指著我六舅的腦袋大罵造反派們:"一個開小差的胡說八道你們也信?真昏了頭不成!"

  也許野民嶺公社的造反派畢竟不像大城市那些造反派敢作敢為,也許他們真的懾于我二姨手裡有一張毛主席親自頒發的,可以殺人不償命的"免死證"!野民嶺公社的造反派們沒敢把我二姨怎麼樣,放了二姨,二姨臨出門,朝六舅跺腳:"你又何苦害我?你何苦呢!"

  六舅沒被放回來,仍留在公社交待歷史問題,又過了幾天,六舅上吊死了,臨死時大喊:"二姐,我對不住你呵!他們打我,用燒紅的鐵絲紮我。"

  二姨給六舅下葬時朝我歎氣:"你六舅說得對,他不僅怕死,而且怕疼。他真不像是野民嶺的種啊。其實,我們兄妹九個,你六舅是最聰明的一個。他實在是一個讀書人。"

  讀書人?我對二姨為六舅下的這種結論不解。

  或者如此?如果六舅不生在野民嶺這樣一個地域,他或者能夠成為一個學者之類的人物?在古家莊小學讀過書的人常常說,我六舅上課從不用課本。他能把一些課本倒背如流。省交通廳古振華副廳長曾經在古家莊小學讀過書,他回憶說,你六舅可以背大半本的《紅樓夢》。唐詩宋詞張口就來。古副廳長說這話時,用很服氣的目光望著我。

  但我至今仍然洩氣,常常為我有這樣一個六舅感到羞慚。他那被怯懦浸透了的生命,當年若在抗日戰爭的某一次戰鬥中完結,也就不會在我母親的家族史上抹上這極窩囊的一筆了。六舅的性格的確同野民嶺人的性格有些格格不入。

  野民嶺是一個野氣騰騰的地域。六舅也應該是一個野氣騰騰的漢子才對。

  我常常想起姥爺。

  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遺傳,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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