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家園筆記 | 上頁 下頁


  那天吃的飯是野民嶺舊時的待客方式。野民嶺的傳統請客方式是不用盤子的,喝酒也不用杯子,一色的大碗肉大碗酒。若是遠道來的親朋好友,凡菜飯必上雙份,以示敬重。主食是先水餃,再饅頭,後米飯。席間,主人頻頻舉碗敬酒,使客人難卻。若逢客人酒量大,主人抵擋不住,便讓妻子、孩子傾巢出動,依次敬酒。我曾到過許多地方,大多是喝到好處,便停杯動飯。而野民嶺並無酒飯界限,吃到底,喝到底,直到主客雙方統統吃飽醉倒方才罷休,大有同歸於盡的味道。

  那天,劉師長是用一色的大碗酒大碗肉招待我們的。酒是當地產的一種散白酒,度數很高,喝到嘴裡,舌頭像被點著了,一路煙薰火燎燒到肚子裡,翻幾個跟頭才能安靜下來。劉師長搓手遺憾道:"只是沒有咱們家鄉的山棗酒。"他用抱歉的目光看了看我。

  席問,劉師長連連勸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團長朝連長一使眼色,倆人同時後仰大叫:"醉了醉了,再不能喝了。"

  劉師長豪氣地大笑:"客隨主便,喝不喝依不得你們,我先同小老鄉幹幾碗,再收拾你們這倆稀泥軟蛋。"說罷,他喊警衛員斟酒,他與我桌前各擺三隻小碗,由警衛員斟滿。

  劉師長笑眯眯,兩眼盯住我:"小老鄉,能喝不能喝,這是最後三碗。不能喝倒,這是野民嶺的規矩。三碗以內,滴一滴,罰三碗。三碗之外,各隨其便。"

  我知道自己酒量,自覺還能抵擋。而且團長、連長連連向我丟眼色,我誤以為他們讓我同師長鬥酒,便爽爽地點頭,事後才知領會錯了。

  劉師長端起酒碗,團長跳了起來,壯聲壯色道:"老首長不減當年勇,這小鬼也是條漢子,我代首長會會他。"說罷伸手去搶師長的酒碗。

  "屁話!我用不著你替。"劉師長眼一瞪。

  "殺雞焉用宰牛刀。"團長繼續搶師長的酒碗。

  劉師長機靈地一閃身,笑了:"你的花花腸子我知道,你怕我醉。告訴你,那年我在野民嶺當土匪,一次喝過一簍子l5斤,醉了三天三夜.醒過來照喝不誤.你們信不信?"

  當土匪,師長當過土匪?我驚了臉,忙說:"信。"

  團長不買帳,嘻嘻笑:"又是你那匪窩子的故事,老掉牙,不聽。"他一邊說,一邊朝連長使眼色。連長機靈得像只猴子,竄過來奪走了師長的酒碗。

  劉師長陰了臉,大喝一聲:"放肆!"連長嚇得一吐舌頭,乖乖物歸原主。那場酒喝到半夜方散,師長搖晃著送我們出來,拍拍我的肩膀:"小老鄉,好好幹。莫給野民嶺丟人喲!"說罷,又想起什麼,對我說:"小老鄉上門,不能空手而歸。"師長吩咐警衛員給我摘了一堆西紅柿黃瓜,用一個塑料兜裝好,讓我帶回去給班裡的戰士們吃。我受寵若驚地拿上了。

  團長坐車送我和連長回連裡。路上,連長突然變了臉,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他罵我不該跟師長鬥酒。我一聲不敢吭。團長苦苦一笑:"莫吵吵了。酒是他的命。"良久,又歎道:

  "說起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你們都不知道,那年在朝鮮,我只剩下一口氣,是他從前沿上把我背下來的,他那條腿就是那次--"團長猛地打住,不再說。

  我聽礙出,團長的聲音哽咽了。我看著車窗外,那夜正滿天水銀。

  劉師長是第二年春天死的。肝癌。聽部隊的戰友們說,劉師長到死也沒有去醫院。他一直在軍營裡,總是不停地在操場上走著。看著戰士們出操,後來他看不動了,就昏昏沉沉地躺在軍營的衛生所裡。那一天,他突然神清志明地坐起來,喊警衛員搬酒來,警衛員不敢去。醫生心裡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示意警衛員去搬。警衛員搬來一箱子酒,劉師長開懷暢飲,喝得甩了一地酒瓶子。他哈哈大笑,連連喊著:"痛快!痛快!"喊著,血就從嘴裡噴出來。劉師長氣絕而死。(寫到這裡,我想起野民嶺一位詩人的一句詩:野民嶺的漢子,生命是從酒碗裡升騰而起,又在酒碗中溶化。或者如此?)

  再一年我回家探親,把這事跟二姨說了,問二姨認識不認識我們師長。二姨想了想說,那些年在野民嶺當土匪的有許多薛家集的,後來也說不準誰當了八路軍誰當了國民黨誰當了漢奸。我說師長特能喝酒,二姨淡淡一笑:"野民嶺人都那樣,我當年也能喝。"二姨是野民嶺名聲響亮的人物,她的故事我在後邊還要講到。

  以上算是野民嶺的人文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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