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灼熱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他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在我腦袋上篤地敲了一下,讓你帶路你就帶路,你再問這問那的我就把你當奸細捆起來,他走過來一奪回了那只網袋,朝我瞪了一眼說,我看你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一輩子也別想上部隊當兵,連個網袋也拿不穩!

  就這樣我遇見了尹成,是我把他帶到鎮政府院子裡的。我不知道他到夾鎮來幹什麼,只知道他是剛從部隊下來的幹部。夜裡邱財到我家讓祖父替他查帳本,說起稅務所新來了個所長,年紀很輕卻兇神惡煞的,我還不知道邱財說的人就是尹成呢。

  夾鎮稅務所是一幢兩層木樓,孤零零地聳立在鎮西的玉米地邊。那原先是制鐵廠廠主姚守山給客人住的棧房,人民政府來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樓獻給了政府,他想討好政府來保住他在夾鎮的勢力,但政府不上他的當,姚家的幾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幾百條槍支都被沒收了,政府並不稀罕那幢木樓,只是後來成立了稅務所,木樓才派上了用處——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都是那個饒舌的邱財來串門時我聽說的。

  我常常去稅務所那兒是因為那兒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溝裡藏著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隻蛐蛐往竹筒裡裝,突然聽見玉米地裡回蕩起嘹亮的軍號聲。我回頭一看便看見了尹成,他站在木樓的天臺上,一隻手抓著軍號,另外一隻手拼命地朝我揮著,衝鋒號,這是衝鋒號,他朝我高聲叫喊著,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你耳朵聾啦?趕緊沖啊,沖到樓上來!

  我懵懵懂懂地沖到木樓天臺上,喘著氣對他說,我沖上來了,衝鋒幹什麼?尹成仍然鐵板著臉,笨蛋,這幾步路跑下來還要喘氣?他說著將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小孩,今天抓了幾隻蛐蛐啦?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尹成冷不防從我手中搶過了一節竹筒,他說,讓我檢查一下,你逮到了什麼蛐蛐?

  我看得出來尹成喜歡蛐蛐,從他抖竹筒的動作和眼神裡就能看出來,但這個發現並不讓我高興,我覺得他對我的蛐蛐有所企圖,我又不是傻瓜,憑什麼讓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奪那節竹筒,可氣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夾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鐵器一樣堅硬有力,我的手被夾疼了,然後我就對著他罵出了一串髒話。

  你慌什麼?尹成對我瞪著眼睛,他說,誰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這兒的蛐蛐是什麼樣。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賠!

  我賠,弄死了我賠你一隻。尹成鬆開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說,我逮過的蛐蛐一隻大缸也盛不下,一隻蛐蛐哪有這麼金貴,你這小孩真沒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裡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隻只放進去,我看見他在屋簷上拔了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開牙,你都逮的什麼鬼蛐蛐呀?都跟資產階級嬌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沒有精神!尹成嘴裡不停地奚落著我的蛐蛐。他說,這只還算有牙,不過也難說,咬起來多半是逃兵,我看乾脆把它們都踩死算了,怎麼樣,讓我來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賠!我又跳了起來。

  尹成咧開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隻只裝回竹筒,對我擠著眼睛說,看你那熊樣,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還給我時另一隻手蓋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裡是否還留著蛐蛐,而尹成的手卻像一個蓋子緊緊地扣著杯子不放,這麼僵持了好久,我靈機一動朝天臺下喊起來,強盜搶東西羅!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邊朝四周張望著一邊朝我擠出笑容,他說,你這小孩真沒出息,我也沒想搶你的蛐蛐,我拿東西跟你換還不行嗎,怎麼樣,就拿這杯子跟你換?

  不行!我餘怒未消地把手伸進杯子,但杯子裡已經空了,我猜尹成已經把蛐蛐握在手裡,他空握著拳頭舉到空中,身子晃來晃去地躲避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尹成很像鎮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紀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遇到這種情況識趣的人通常不會硬來,後來我就識趣地坐下來了,但嘴裡當然還會嘀嘀咕咕,我說,玉米地裡蛐蛐多的是,你自己為什麼下去逮呢?

  笨蛋,我說你是笨蛋嘛,他臉上露出一種得勝的開朗的表情,他說,我是個革命幹部,又不是小孩子,撅著屁股逮蛐蛐?成何體統,讓群眾看見了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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