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灼熱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今天夾鎮制鐵廠的煙囪又開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獸的舌頭,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見一朵雲從花莊方向浮游過來,笨頭笨腦地撞在煙囪上,很快就溶化了。煙囪附近已經堆滿了雲的碎絮,看上去像黃昏的棉田,更像遍佈夾鎮的那些鐵器作坊的火堆。天氣無比炎熱,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簾,隔窗喊著我的名字。他說你這孩子還不如狗聰明,這麼熱的天連狗都知道躲在樹蔭裡,你卻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陽下面,你站在那兒看什麼呢?

  整個正午時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東張西望,夾鎮單調的風景慵懶地橫臥在視線裡,冒著一股熱氣,我頂著大太陽站在那兒不是為了看什麼風景,我在眺望制鐵廠前面的那條大路。從早晨開始大路上一直人來車往的非常熱鬧,有一支解放軍的隊伍從夾鎮中學出來,登上了一輛綠色的大卡車,還有一群民工推著架子車從花莊方向過來,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還看見有人爬到制鐵廠的門樓上,懸空掛起了一條紅格標語。

  我總覺得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我才頂著大太陽站在石磨上等待著。正午時分鎮上的女人們紛紛提著飯盒朝制鐵廠湧去,她們去給上工的男人送飯,她們走路的樣子像一群被人驅趕的鴨子,只要有人朝我掃上一眼,我就對她說,不好啦,今天工廠又壓死人啦!她們的腳步嘠然停住,她們的眼睛先是驚恐地睜大,很快發現我是在說謊,於是她們朝我翻了個白眼,繼續風風火火地往制鐵廠奔去。沒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

  除了我祖父,夾鎮沒有人來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很討厭,她總是像我媽那樣教訓我,我看見她挾著一塊布從家裡出來,一邊鎖門一邊用眼角的光瞄著我,我猜到她會叫我從石磨上下來,果然她就尖著嗓子對我嚷嚷道,你怎麼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糧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糧食不也弄髒了嗎?

  今天會出事,我指著遠處的制鐵廠說,工廠的吊機又掉下來了,壓死了兩個人!

  又胡說八道,等我告訴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著臉走下臺階,突然抬起一條腿往上搐了搐她的絲襪,這樣我正好看見旗袍後面的另一條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蓮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麗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往哪兒看?不怕長針眼?小小年紀的,也不學好。

  誰要看你?我慌忙轉過臉,嘴裡忍不住念出了幾句順口溜,小寡婦,面兒黃,回到娘家淚汪汪。

  我知道這個順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麗在夾鎮的處境,因此粉麗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見她跺了跺腳,然後揮著那卷棉布朝我撲來,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來家鐵鋪門口我回頭望瞭望,粉麗已經變成了一個淺綠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兒與誰說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額前,用以遮擋街上的陽光。我看見粉麗的身上閃爍著一種綠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說粉麗可憐,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可憐的,雖說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財很有錢,雖說她經常在家裡扯著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門,臉上抹得又紅又白的,走到哪兒都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懶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卻喜歡來惹你,歸根結底這就是我討厭粉麗的原因。

  遠遠的可以聽見制鐵廠敲鐘的聲音,鐘聲響起來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更響亮了,只有一個穿黃布襯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見他肩背行李,手裡拎著一隻網袋,網袋裡的臉盆和一個黃澄澄的銅玩意碰撞著,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響聲。我覺得他在看我,雖然他緊鎖雙眉,對夾鎮街景流露出一種鄙夷之色,我還是覺得他會跟我說話。果然他朝我走過來了。他抓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一邊用惡狠狠的腔調對我說話,小孩,到鎮政府怎麼走?

  他一張嘴就讓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計他還不滿二十歲,嘴上的鬍鬚還是細細軟軟的呢。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見他的腰上挎著一把駁殼槍,槍上的紅纓足有半尺之長,那把駁殼槍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風,也正是這股威風使我順從地給他指了路。

  小孩,給我拿著網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說地把網袋塞在我手裡,然後又推了我一下,說,你在前面給我帶路!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霸道的人,他這麼霸道你反而忘記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無理可說的。我接過那只網袋時裡面的東西又哐啷哐啷地響起來,我伸手在那個銅玩意上摸了摸,這是喇叭吧?我問道,你為什麼帶著一個喇叭?

  不是喇叭,是軍號!

  軍號是幹什麼用的?

  笨蛋,連軍號都不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部隊打仗用的號就叫軍號!宿營睡覺時吹休息號,戰鬥打響時吹衝鋒號,該撤退時吹撤退號,這下該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會吹軍號嗎?

  笨蛋,我不會吹帶著它幹什麼?

  我們夾鎮不打仗,你帶著軍號怎麼吹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