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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令豐躲在戲臺的帷幕後面親耳聽見了母親最後的通牒,說這番話未免太絕情了,令豐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來台?但是令豐深諳母親的稟性為人,他知道她說得出也做得出,為此令豐只好取消了原來的計劃,本來他是想回家與母親繼續周旋的,因為他已經向劇社的人誇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筆錢來,以解決新潮劇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費。

  現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豐從帷幕後面出來時臉色蒼白如紙。善解人意的演員們圍住令豐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導演表示他還可以從別的途徑弄到那筆旅費。令豐覺得他們的安慰其實是多餘的,他並非為母親的殘酷通牒而難過,他耿耿於懷的是她當著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掃地,從這一點來說,令豐認為母親的罪過已遠遠大於他玩弄的計謀,他決不原諒這個討厭而可惡的女人。

  整個下午令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導演很焦急,他認為這會影響令豐當天晚上的首次登臺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員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員白翎陪著令豐,於是偌大的劇場裡只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後來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說著劇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聽說你父親失蹤了?是跟哪個女演員私奔了?女主角突然問。

  失蹤?焦躁不安的令豐恍若夢醒,對,我父親失蹤了。

  現在怎麼辦呢?女主角又問。

  怎麼辦?我跟你們去外埠演出。令豐答非所問。

  我是說你父親,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過了,沒找到,反正我是沒本事找他了。令豐像好萊塢演員一樣聳了聳肩,然後他說,我家裡還有個姐姐,我走了她就脫不了於系了,我母親會逼著她去找父親的。

  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換了男主角以後再次上演,觀者反應平平,人們對孔令豐飾演的男主角不盡滿意,認為他在舞臺上拘謹而僵硬,尤其是國語對白在他嘴裡竟然充滿了本地紈絝子弟鬥嘴調笑的風味,使人覺得整場戲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後來又換人選,令豐成為坐在後臺提詞的B角,這當然是令豐隨新潮劇社去外埠巡迴以後的事了。

  春天滋生的家事終於把樓上的令瑤卷人其中,當孔太太陰沉著臉向她宣佈令豐的忤逆和對他的懲罰時,令瑤驚愕地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打開的張恨水的新版小說像兩扇門一樣自動合攏了。現在令瑤意識到一塊沉重的石頭已經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親最疼愛你,他失蹤這麼多日子,你就一點不著急嗎?孔太太果然後鋒一轉,眼睛帶著某種威懾逼視著令瑤,你就不想到外面去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說的,令瑤轉過臉看著窗子。

  不管他跟誰在一起,你們做子女的就這樣撒手不管?令豐這個逆子不提也罷,你整天也不聞不問的讓我寒心,孔太太說著火氣又上升,聲音便不加控制地尖厲起來,萬一他死在外面了呢?萬一他死了呢?

  令瑤的嘴唇動了動,她想說那是你害了他,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令瑤知道要是比誰刻毒她絕不是母親的對手。於是令瑤以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面對母親的詰難,要讓我千什麼?你儘管吩咐,你讓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孔太太也終於平靜下來,她走過去挽住了令瑤的手,這分久違的親昵使令瑤很不習慣,但她還是順從地跟著母親進了她的臥室。

  母女倆謀劃著尋找孔先生的新步驟,令瑤靜靜地聽母親列舉那些與父親有染的女人,她們決定由令瑤明察暗訪,從那些女人身上尋找一些有效的線索。令瑤從心裡反感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但她深知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在傾聽孔太太的安排時,令瑤的目光下意識地滑向牆上的父親的像片,父親的臉被照相館的畫師塗得粉紅嬌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鮮紅欲滴,唯有那雙未被塗畫的眼睛真切可信,它們看上去溫和而浪漫。多日以來令瑤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形象對於她已經遙遠而模糊了,她竭力回憶父親在家時的言行舉止和音容笑貌,腦子裡竟然一片空白,令瑤有點惶惑。與此同時,她對目前事態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情緒既指向父親也指向母親,事情是你們鬧出來的,令瑤想,是你們鬧出來的事情,現在卻要讓我為你們四處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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