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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令瑤自己也未能避免她母親的責難。下午令瑤洗過澡把換下的衣服塞給女傭阿春,孔太太在旁邊厲聲喊起來,阿春,不准洗她的衣服,讓她自己動手洗。令瑤覺得她母親的火氣莫名其妙,低聲嘀咕了一句,神經病。令瑤賭氣自己端著盆往井邊走,聽見她母親不依不饒他說,都是沒良心的貨色,從小把他們當奇花異草地養大,寵慣了他們,現在就這樣對待父母。

  莫名其妙,令瑤站在門邊笑了一聲,回過頭問,你天天罵這個罵那個的,到底要讓我們怎麼樣呢?

  你知道該怎麼樣。孔太太拍了拍桌子尖聲說,那天你為什麼不給你父親開門?你知道你要是硬去開門我不會攔你,你為什麼就不去給他開門?

  莫名其妙,是你不讓我們去開門,怪得了別人嗎?令瑤說完就端著盆走出了前廳,女傭阿春也跟出去了,阿春總是像影子似的跟著她,這種親昵的關係曾經受到孔太太的多次譏嘲,但她們只把它當成耳邊風。

  剩下孔太太一個人枯坐在前廳,濁重地喘著氣。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室內的光線是斑斑駁駁的碎片,孔太太的臉看上去也是一團灰白,只有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放射著焦灼而悲憤的光。孔太太已經一天未進食物了,現在她覺得有點餓,她站起來到廚房裡端了一碗藕粉圓子,在角落裡慢慢地吃,孔太太不想讓誰看見她又進食的事實。廚房的窗子就對著庭院的水井,孔太太現在在暗處注意著在井邊洗衣的令瑤和女傭阿春,令瑤和阿春的親密關係讓孔太太感到不舒服,雖然這種狀態由來已久,但孔太太總是難以接受,她覺得令瑤對阿春居然比對她要親密得多。

  孔太太看見她們蹲在井臺上洗衣服,竊竊低語著什麼。她猜她們是在議論自己,輕輕走過去把耳朵貼著窗玻璃聽,果然就聽見了一句,好像是令瑤說的,神經病。孔太太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剛剛培養的食欲立刻就消失了,胃裡湧上一股氣,它翻滾著似乎要把她的前胸撐碎了。孔太太放下吃了一半的甜點,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淌下來,孔太太就捂著胸踉蹌著跑到了前廳,匆匆找了點清涼油塗在額角上,她真的擔心自己一口氣回不上來,發生什麼意外。

  孔太太捂著胸坐在前廳裡,等兒子令豐回家,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令豐卻沒有回家,孔太太有點坐立不安。令瑤和阿春洗完衣服回來隨手拉了電燈,發現孔太太像胃疼似的在紅木椅上扭動著身子。女傭阿春倒了杯水遞過來,試試探探地問,太太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從來就沒有舒服的日子。孔太太厭惡地推開水杯,她的目光仍然盯著門廊那兒,令豐怎麼還沒有回家?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回家?

  令豐大概是去打聽先生的消息了。女傭阿春說。

  他要是有這份心就好了,只怕又是在電影院裡泡著。孔太太突然佯笑了一聲,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好壞也算個聖賢後裔,父子倆身上哪裡有什麼書卷正氣,都是不成器的東西,別人背地裡不知道怎麼說我們也家呢。

  正說著令豐從外面回來了,腋下夾了一卷厚厚的紙。令豐一邊換鞋一邊朝前廳裡的三個女人笑著,看上去令豐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手裡夾的什麼?孔太太朝令豐瞟了一眼。

  沒什麼,是幾張電影海報,你們不感興趣的。

  現在這種時候,你就有這份閒心去看電影?孔太太說,你也是個大男人了,家裡遇上這麼大的事,你卻袖手旁觀,你就不能想法打聽一下你父親的下落?

  我怎麼袖手旁觀了?上午我去過報社了,有一個朋友在報社供職,我讓他幫忙登一個尋人啟事。

  誰讓你登尋人啟事了?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這種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張揚,別人看到了報紙一猜就猜得到是怎麼回事,孔太太皺緊了眉頭,揮手示意女傭阿春退下,等到阿春退出前廳,孔太太換了一種哀婉的眼神對兒子看著,淚水一點點地流了出來,很長時間也不說話。

  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呢?令豐感到有點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觸母親的目光,扭過臉望著四面的牆壁,令豐想著剛剛帶回家的電影海報,它門是貼在前廳牆上還是貼到他樓上的臥室裡?

  在一陣沉默過後孔太太終於想出了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計策。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孔太太突然說,你明天就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弄清楚你父親到底跟哪一個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私人偵探?令豐嘻地笑起來,他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誰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孔太太厲聲喊了一句,馬上又意識到什麼,於是聲音就壓低了,我知道鳳鳴路上有幾個私人偵探,對門李家黃金失竊就是找的他們,陳太太捉她男人的奸也找的他們,孔太太說:明天你就去鳳鳴路,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把這事辦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私人偵探那一套我都懂,你請他們找父親不如找我呢,令豐半真半假他說,我收費比私人偵探低,你付我二百大洋就行了。

  孔太太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你早就讓我寒心了。孔太太說著從桌布下抽出一個牛皮信封抓在手中,明天你就帶著錢去鳳鳴路,她斜睨著兒子,要是這點事也辦不了,你也別回家見我了,你們都走光了我也落一個清淨。

  令豐走過去把牛皮信封揣在西裝的暗袋裡,手在上面拍了拍。我明天就去鳳鳴路,令豐說,不過你這錢要是扔在水裡可別怪我,父親也不是迷路的小孩,他要是想回家自己會回家,他要是不回家你也沒法把他拉回家。令豐發現他的最後幾句話有效地刺痛了母親,孔太太的臉在刹那間呈現了木然和驚惶交雜的神態,但是這種神態稍縱即逝,孔太太很快就恢復了她的自信,唇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我怕什麼?孔太太對令豐說,你說我怕什麼?家產他帶不走,房子他也帶不走,他願意跟哪個下賤貨走就走吧,你們都走了我也不怕,好在我養了滿園子花草,養了貓,貓和花草都比你們通人性,有它們陪我我也不會悶死。

  令豐一時無言以對,他看見母親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可怖,他突然發現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屍片裡的女鬼,這個發現使令豐覺得既滑稽又可怕,於是令豐就嘻嘻笑著往樓上走,而孔太太卻不知道兒子為什麼突然發笑,她慍怒地盯著兒子細長瘦削的背影,兒子的背影比他父親年輕也比他父親優雅,但孔太太卻從中看到了同樣冷漠、自私和無情無義的細胞。上粱不正下樑歪,孔太太立刻想起了這句古老的民諺並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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