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你好,養蜂人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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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他們的人影呀。這城太大,政府也多,我就是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們的人影呀。我到政府去找唐書記,可是小哨兵楞是把槍橫攔著不讓我進,乖乖嚨的咚,狗仗人勢呢。我打仗的時候他連一條精蟲都沒當上呢。我說找唐書記,他說不在,我說我跟唐書記一起打的孟良崮。他說什麼孟良崮不孟良崮我不懂這裡又不是菜場隨便讓你進去。我一急說老子斃了你這個小雜種。他倒好,笑了。說這裡沒有姓唐的書記,讓我到烏有巷居委會去找找。可是老唐明明是在省裡當書記呀,他自己告訴我的,烏有巷在哪裡?小同志你知道烏有巷在哪裡嗎?烏有巷嗎?往東,再往西,走回來,往南,再往北。怎麼找?別找啦。我笑起來。烏有巷就是沒有這條巷,別找啦。小雜種,他耍了我呀?!老頭尖叫了一聲,他突然扯開了褲帶把褲子往下褪。你看看這是什麼?這兒有兩塊蔣介石的彈片呀。我看見了老頭乾癟蠟黃的小腹上有兩道褐紅的傷疤,像兩條蚯蚓僵臥不動。老頭說小雜種他怎麼敢耍我呀?!老頭扯開著褲子對我吼。我看見他脖子下的肉瘤氣憤得快要炸裂了。遇到這樣一個暴躁的老革命我真不知如何安慰他!我不能讓他老扯開著褲子,因為天氣很冷。我實在找不到幫助他的方法,只能溫和地對著他耳朵喊:「把褲子穿上吧,當心感冒。」在城市裡你經常能見到一些新奇古怪的玩意,讓你著迷。我曾經迷戀過工人俱樂部裡的碰碰車,我每隔幾天就到那兒去花五角錢買一張門票,我一走進圓形車場就直奔那輛火紅的碰碰車,跳上去捏緊塑料方向盤狂跑一圈。我吹著口哨駕駛碰碰車,見到別的車就沖上去猛撞。要知道在碰碰車場裡撞人是不違反交通規則的,可惜就是撞不翻他們。我知道迷戀這種兒童遊戲實在可笑,但我忍不住地要往工人俱樂部跑,我忍不住地要去撞人,這也實在可笑。直到有一回我撞了那輛由一對燙髮男女駕駛的碰碰車,燙髮的小夥子突然從車裡跳下來,沖我瞪著眼睛,「你再撞我們我一刀捅了你。」我說幹嘛要捅我?他說,「你還裝傻?你撞了我們還不知道?」我無言以對,我覺得他一點也不懂遊戲規則,比我還可笑。從此我就對碰碰車倒了胃口。後來我就經常出沒于西區的鼓樓周圍。在鼓樓的頂臺上有一架天文望遠鏡,你花二角錢可以看三分鐘城市景觀。我就把眼睛緊緊貼著鏡筒鳥瞰全城,你在望遠鏡裡看這個城市會覺得它更加神秘漂亮。掃興的是那個看守望遠鏡的老頭不停地在邊上提醒你。「一分鐘了。兩分鐘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但我還是從望遠鏡裡看見了不少街上看不見的東西。我看見過五一醫院的停屍間,看見一盞藍色的燈泡照著一排裹白布的死人。看見過一個梳辮子的女孩跟一個男人接吻的場面,鏡片裡只有一根獨辮子隨著頭部的後仰往下墜,兩個人的臉都看不見,但我知道那是接吻。我還看見過一座在八層樓上的巨大的會議室,窗戶裡面有好多人像企鵝一樣呆板而可愛地遊移著,不知在開什麼會。在城市裡你只要花錢就可以幹很多開心的事情。這是我對城市下的第一條定義。這一點誰都理解,所以也許就不存在什麼城市的定義了。城市是複雜的。我每天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回百子街,在百子街與青海路交接的醫藥商店櫥窗裡總能看見一隻帶有微刺的高級避孕套。有時候想想城市真是複雜的,你不能說城市是一隻高級避孕套。你喜歡城市就不能隨便糟蹋城市。但我看見有的人在糟蹋城市,就在醫藥商店門口,四個穿牛仔褲的小夥子在吹那種避孕套,他們把它吹成了一隻大氣球,狂笑了半天。他們把氣球塞給一個背書包的小男孩,小男孩不要,他們在後面追,我看見那只避孕套氣球在一隻焦黃多毛的手上轟然爆炸,炸成碎片掉在街道上。他們在糟蹋城市。我如果是他們的爸爸就扒下他們的褲子,朝每人屁股打50巴掌!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面對人類的墮落我無能為力。我已經習慣於在街頭漫遊,在街頭漫遊是調查城市的主要途徑。我這樣把手插在冰涼的大衣口袋裡,沿街搖晃,從商店玻璃反光中我看見自己變成了這個城市的人,我的嚴峻的面孔我的輕緩的步態已經全無家鄉小鎮的特徵,我把這種變異的結果叫做城市化。城市化意味著我逃出家庭的成功。從此那個小鎮離我遠去,那個倒黴的小鎮最多像一條掌紋留在我手心上,我只要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只要不去回憶,父親母親大哥二姐統統見鬼去吧。 我路過堂子巷的時候,看見區政府門口擁了好多人。水泥門樓上拉著一條橫幅:市人才交流中心市場。我擠進人群時一個圍著大口罩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從後面把我胳膊拽住,「別插隊,排好隊登記。」我說,「登記什麼?我不要登記。」那人甩開我胳膊說,「真沒教養,小流氓也到這裡來登記。」我說,「誰是小流氓?我看你才像個老特務,你不是特務幹嘛又戴口罩又戴鴨舌帽的?」特務對我翻了個白眼,沒再理我。我就跟在他身後,隨著隊伍往一張長條桌前挪。長條桌前坐著一排國家幹部模樣的人,他們微笑著把一張表格發給排隊者,輕聲細語地和他們交談。我覺得他們就像天使一樣純潔可愛。環顧四周,人才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臉上有一種相通的鬱鬱寡歡的氣色,我就知道那是生活不如意的人們,各有各的不幸。但我覺得那個老特務肯定是冒充的人才,我盲目地排到了長條桌前,聽見老特務對國家幹部說,「這社會總算變了。」總算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聽見他說,「這是我的學術著作,出版了21年了。可是我還在家禽公司當出納員。」我側過身子瞟了眼老特務的學術著作。真的是一本學術著作。書已經發黃,封面上印著《激光在化工機械生產中的應用技術》。老特務的手按在上面,手指蒼白失血,仿佛一排切碎的蘿蔔條。我內心對老特務油然升起一種敬意。我相信了他是個激光人才。輪到我了,一個女幹部把表格遞給我說,「請填寫。」我不知道該不該接那張表格,我說,「填好了會怎麼樣呢?」她說,「交流呀,到發揮你專長的地方為四化多做貢獻呀。」她慈愛地看著我,說,「你有文憑嗎?」我想了想說,「有一點。」她笑起來,「什麼叫有一點?有就是有,別謙虛。知識分子是党的棟樑呀。」她又問,「你學什麼專業?」我就怕別人問我學什麼專業。我遲疑了一下告訴她,「城市學。」「城市學?」女幹部考慮了一下說,「目前還不需要城市學人才。」我說,「我知道不需要。」女幹部拍拍我的肩說,「別急,你會人工培育蘑菇嗎?」「不會。」「你學過微波載送嗎?」「沒有。沒學過。」「那麼你懂西班牙語嗎?你會設計時裝嗎?你懂康奈斯電腦操作程序嗎?」「我都不會。」我說。女幹部開始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那你只能呆在原單位了。你在哪裡工作?」我說了聲不知道就溜出了人才隊伍。我也不知道怎麼闖到了這裡來。我根本不想交流到哪兒去,我的專業就是他媽的逛遍城市。我不是什麼蘑菇微波康奈斯人才,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問這問那的就像我母親臨睡前幹的一樣。離開區政府時我看見那個搞激光的老特務還站在臺階上,他的露在大口罩外面的眼睛紅紅的,我聽見他還在口罩裡含糊地念叨,「這社會總算變了。」那是一個怪人,我就不知道這社會到底在哪兒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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