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你好,養蜂人 | 上頁 下頁


  我的家鄉小鎮也在這個地球上,也在無聊地吱扭扭轉動。另外它還像一道掌紋刻在我手心上,我有時候攤開手掌,就看見了那個呆頭呆腦的小鎮。我的父親他不知道他在地球上跟著地球在無聊地轉動。他在一家從前叫做來家染坊的印布廠幹活,每天昏昏沉沉地攪拌一缸靛藍水。他攤開手掌只有兩件事,一是揉捏我母親乾癟的乳房,二是揍我的屁股。但自從我逃離了小鎮,他的第二件事就幹不成了。對於小鎮生活的記憶,淡如一陣青煙,你揮揮手青煙便散盡了。當我在夜晚饑餓難忍的時候,我回憶起從前站在門檻上吃梅餅的情景。梅餅多麼好吃,又酸又甜又清脆,那是我對於家鄉小鎮的唯一牽掛了。你在大城市裡見不到梅餅,你跟他們描述半天他們也弄不懂梅餅是一種什麼東西。

  我坐上三路環城車到呼家街下。那兒有一位我在大學裡認識的老客先生。他很有錢。我搞不清楚他的錢是怎麼來的,老客說你可以經常到我這兒來蹭飯,我就經常在晚飯前趕到呼家街去。你作為一個窮光蛋就得習慣蹭飯。老客每天下午六點鐘到家。六點鐘之前他不在家也不在那個叫科技信息中心的單位裡,你不知道他整天在幹些什麼。我問起時老客說,「還能幹什麼?撈錢!」我說怎麼撈?老客說:「還能到水裡撈?做生意!」我又問做什麼生意?老客就火了,「你吃你的飯,別什麼都問。」我覺得老客現在明顯是財大氣粗了,想想那時候他站在排球場的裁判臺上作演講競選學生會主席我還給他鼓紅了巴掌,那時候老客是多麼溫和可信多麼受人愛戴啊!有一天老客在飯桌上盯了我半天,鄭重其事地說,「你多好,看著你我就想起我的青春時光。」我說不出話,我對老客這種老白菜梗子態度敢怒不敢言。但是老客的眼圈漸漸紅了,這讓我莫名其妙。老客在他的鞋幫子裡掏來掏去,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外國女人,眼睛像銅鈴一樣大,鼻子像三角鐵一樣巍然聳立。老客說,「她怎麼樣?」我說,「齜牙咧嘴,但挺威武的。」老客說,「她是美國加州人。」我說。「你們在搞情況嗎?」老客的眼光忽然變呆滯了,他的喉嚨深處咕嚕響了一下,說,「我要到美國去。」

  「我要到美國去。」我走過的九座城市中到處聽見這個聲音。那些人,精明強幹刁鑽促狹老實本份呆若木雞的人都要到美國去。這讓我驚詫不已,因為我背熟了京廣線隴海線津滬線,那些鐵路無法通到美國去。我想世界也許已經脫離地球在瘋狂運轉了。而我的所謂城市調查在這種運轉過程中顯得渺小可笑。他們說你去美國不會比去拉薩艱難多少。問題是要花力氣,你冬天去北海公園溜冰還要排隊買票呢。在九座城市裡我偵察了九個出國申請機構,九個機構的門口排著九曲人陣,他們都裹緊了大衣頭巾擠在那裡。我在盤算我什麼時候會排進去,會不會排進去。看見那種長陣我就饑腸轆轆,我想起在大學時節日加餐的排隊隊伍也是那麼長,兩種隊伍有沒有區別只有天知道。

  我與老客的膳食關係未能長久地維持下去,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我就面紅耳熱。我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簡單地說有一天我去呼家街蹭飯時碰到了一件怪事。我敲門,老客磨蹭了半天才出來開門,他臉色灰白,光著身子用手遮護著游泳褲頭。我說,「你在睡覺?你沒做飯?」老客一聲不吭把我拉進門,然後湊到我耳朵邊說,「你來的正好,我招架不住了。」我說,「你說什麼?」他怪笑了一聲,抓住我往房間裡拽,「幫幫我忙,到床上去。」房間門開著,鋪在地上的席夢思床淩亂不堪,我看見被窩外露出一個披滿棕色鬈髮的大腦袋。我的臉一下子灼燒起來望著老客。老客濕漉漉的手緊抓著我不放,他說,「幫幫我,一起收拾這條騷母狗。」我終於明白了,我的該死的心臟跳得像撥浪鼓一樣。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我抽出手就回身,我罵了一句「老客你他媽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罵老客這混蛋。老客追著我說,「這有什麼?美國人都這麼幹。」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不,我幹不了。」我覺得心臟快要跳飛了。老客站在門口鄙夷地看著我,突然大聲說,「滾吧你這老土鼈,永遠也別來蹭飯了!」然後他使勁把門撞上了。我站在樓梯口。對於老客的污辱我並不怎麼在意。我是在想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這是城市中性生活的一種嗎?思考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也許有一定難度。我21歲了但我對性生活領域還很陌生。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我走過了九個城市,但我所幻想的那個城市姑娘還沒出現,在城市裡美麗的姑娘多如螞蟻,讓我怎樣去尋找她和她戀愛結婚過性生活生育孩子建立家庭呢?我沿著人行道經過呼家街。在穿越呼家街地下商店時我聽見了牆上反彈著一種嘎嗒嘎嗒的聲音,我懷疑那是地軸斷裂的聲音。地球也許快要轉不動啦?自那以後我每次路過呼家街都能聽見那種可怕的聲音。我真的懷疑地球快要轉不動啦。

  和平旅社旅客一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這樣問了三遍,發現坐在對面床上的老頭是個聾子。他用一種紫色的汞藥水洗腳,洗得很仔細。洗完腳他就一直坐在床上摳腳丫。老頭目光呆滯,嘴角時常神經質地牽動,像要叨咕什麼。我走過去湊到他耳邊喊: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是來上訪的。老頭看著我說,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聽口音老頭像是蘇北人。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找楊鳳仁,我是來上訪的。

  你也有冤假錯案嗎?我四一年就參加新四軍了,我革命了大半輩子了。鄉政府為什麼不給我蓋房子?他們每年說就蓋就蓋,我等了五年了,房子在哪兒?屁影子也沒有呐。我知道中央有文件要給我們蓋房呢,鄉政府為什麼不執行命令?我告到縣裡縣裡也不管,他們都吃了豹子膽了違抗軍令呢。讓我上省裡告,省裡就省裡,我還怕省裡?省裡到處住著我的革命戰友呢,他們都坐著小車到處跑呐。乖乖嚨的咚。

  你坐上他們的小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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