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馴子記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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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海鮮城的總經理,也就是馬駿的表弟,馬恒大的外甥先發現了他,他瞭解舅舅,知道他這麼沖進來一定藏著殺手銅,慌亂中大叫了一聲,大頭快跑,舅舅來了!馬駿當時正在一個包廂裡陪飲,他看見父親就忘了平時的禮儀,脫口而出,哪個X養的把他帶來的?當然沒有人會站出來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馬駿也顧不上追究責任,他抓緊喝下了杯中剩餘的酒,對客人說了句,我見底。然後就一頭鑽進了洗手間。 馬恒大的拐杖尖銳地敲擊著海鮮城華麗的粉飾過度的牆壁,他洪亮的聲音把水槽裡的鮮魚活蝦嚇得亂跳亂蹦。馬駿的腦袋從隔間的門板上探出來,關注著門外的動靜,有個客人走了進來,馬駿問他,外面的瞎老頭在幹什麼?客人說,誰知道,大概腦子不好吧。馬駿向那個人瞪了一眼,想罵什麼,又忍住了。 馬駿聽見父親在叫表弟的乳名,小黑卵,你敢包庇大頭,我今天就把你的館子砸爛了!表弟對馬恒大也缺乏應有的尊敬,他說,你個瞎老頭不在家呆著,來這裡撤什麼野?你們馬家的事情回馬家去解決,不准鬧事!馬恒大說,好你個小黑卵,有了點錢就對長輩這麼說話?我鬧事?我這把年紀閑著沒事,跑你這兒來鬧事?表弟說,不鬧事就別嚷嚷,我這裡都是客人,有事你不會好好說嗎?馬恒大說,好,我好好說,小黑卵,今天你也脫不了干係,是你把大頭帶壞了,有幾個臭錢就有資本了,當起教唆犯了,是你讓大頭來吃大戶的吧,我也要找你算帳呢。 馬駿是個仗義的人,他不想連累表弟。況且他口口聲聲地叫表弟小黑卵,實在是辱沒了他現在的身份。馬駿聽到了表弟強壓怒火的解釋,說馬駿不是吃大戶,是陪酒員,是新興的職業,馬駿知道表弟是白費口舌,父親要是相信了你,那他就不是他親爸爸不是他親舅舅了。馬駿沖出了洗手間,說,都走開,我來了。馬駿走近父親,感到撲面而來的一股熱氣,那是從父親身上散發的怒火,馬駿知道他要遭殃了,丟人現眼的局面在所難免了。都走開,我來了。馬駿走到父親身邊,抓住他的雙手,讓他對自己臉部的位置熟悉一遍,馬駿說,爸爸我也不跟你說了,說了也白說,要打幾巴掌,你掂量著辦。馬駿掃視著圍觀的同事和客人,說,你們看什麼看?老子打兒子,沒見過?都給我走開。有人識趣地走開了,也有人堅持要看。馬恒大這時候跺了跺腳,他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小黑卵呀,我要是死在這裡,你給殯儀館打個電話,把我直接送過去。告訴你媽,不要來哀悼我,我生出這麼個種,還有什麼臉面拿別人的花圈?馬駿推了下表弟,說,你走,他不敢死,他要是死了我就去殺人放火,強姦婦女,他敢嗎?馬恒大的手這時已經在兒子臉頰上試了一下,他說,小黑卵你聽見的,他是在逼我下毒手,好啊,我今天就跟你同歸於盡! 閒話少說,馬恒大這就動手了。馬駿閉上了眼睛,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他在心裡默默地清點父親的巴掌。啪,一個,啪,兩個,僻,打歪了,不算,重新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馬駿閉著眼睛,他突然想起母親活著的時候曾經想利用他的缺陷弄虛作假,母親曾經蹲下來想喬裝兒子替他分擔幾個巴掌,可是馬恒大雖然沒有視力,他的觸覺卻是驚人的敏銳,也許巴掌落在兩個人臉上的觸覺是不一樣的,反正馬恒大每次都識破母親的伎倆,母親白挨幾個巴掌,卻不在計次範圍中。馬駿閉著眼睛承受父親的巴掌,他理解父親的怒火來自何處,現實是歷史的延續,眼前的災難讓他聯想起小學時代父親為他制定的懲罰條例,飯後碗裡留米粒,警告,一個巴掌。早晨睡懶覺,記小過,兩個巴掌,罵髒話也是記小過,但是要挨三個巴掌。考試成績低於八十分,還有與人打架都在記大過的行列,統一六個巴掌。如果馬駿騙了別的孩子的糖果或玩具,那麼就數罪並罰,一共是十個巴掌。馬駿至今也沒有想通,這種小罪名反而要挨十個巴掌!為什麼騙了糖果就是沒有骨氣,為什麼沒有骨氣就要挨十個巴掌? 馬駿覺得臉部火辣辣的,像是快燃燒了。他偶爾睜開眼睛,冷眼看見幾個女服務生還站在樓梯口看熱鬧,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在掩嘴竊笑,只有那個叫小環的女孩不笑,她用一種驚恐而同情的目光看著馬駿,患難中見真情,馬駿後來愛上了小環,請原諒這裡暫時還不能描述。 馬駿數到三十三個的時候突然叫起來,爸爸停一停,我要吐。馬駿向父親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他說,你剛才打到我喉管了,我要吐。馬恒大的手停留在空中,他說,婊子養的東西,少給我耍花招,站那兒別動。馬駿嗷地一聲,捧著嘴向洗手間沖去,從他的形體動作和表情看,不像是耍花招,他是真的去吐了。馬駿一走馬恒大的最後那巴掌就打了個空,他及時地平衡了身體,扶著牆壁,呼呼地喘氣,馬駿的表弟這時端了張椅子給舅舅,馬恒大也不推辭,坐下來,仍然喘著粗氣,他說,讓他吐,全部給我吐出來,別人的飯,別人的菜,那麼多的酒,全給我吐出來。 確實全都吐出來了。表弟走進去慰問馬駿時看見他站在水池邊,用水一遍遍地清洗嘴邊的汙物,馬駿臉色慘白,木然地瞪著鏡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種令人陌生的恐懼,表弟遞給馬駿一塊熱面巾,說,舅舅我來安頓,你擦把臉,林老闆他們那桌還等你去招呼呢。馬駿瞪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他說,我感覺不妙,吐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老瞎子該死,他打到了我喉管,我的武功說不定讓他廢了。 1997年秋天,香港剛剛回歸祖國,白熱化的歡慶大幕徐徐地合上,有些並不愛國偷稅漏稅的商家混水摸魚,賺了不少錢,而我們這地方的餐飲業搭順風車,生意一律火爆得很,更不用說國際海鮮城這樣的有品位有創意的地方了。馬駿那幾個月的獎金透露出來,會讓香椿樹街的一大半人氣紅了眼睛。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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