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馴子記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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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恒大坐在籐椅上,那是馬駿一早為他搬出來的,馬恒大的身子向後稍稍傾斜,那是為了同時聽到家裡時鐘走動的聲音,籐椅擺放的位置很科學,馬恒大既能聽見時間的流失,又能關注香椿樹街的現實。馬恒大坐在家門日,用眼睛以外的所有器官觀察著我們的世界。時間走得太快了,時鐘走動的聲音就像一隻壞了的水龍頭,滴嗒嘀嗒嗒嗒嗒,時間走得太快是一種浪費。街上的汽車開得也太快了,開那麼快撞到了人你也沒什麼好處。女孩子們說話的速度也那麼快,為什麼不肯把話說清楚了,為什麼不肯一句一句地說?又沒有人跟你們搶著說。馬恒大坐在家門口,他坐在那裡不是為了睡覺,但年歲不饒人,坐著坐著就有了睡意。是秋季的一天,梧桐樹上的一片葉子突然莽撞地飛到了老人的臉上,馬恒大警覺地抓住了那片葉子,他說,是誰?幹什麼的?緊接著他意識到那是一片葉子,他把樹葉抓在手中捏著,聽見樹葉發出了細小而清脆的斷裂聲。馬恒大聽著枯葉的聲音,他聽出了名堂,他聽到了亡妻細小而沙啞的聲音,你怎麼打起瞌睡來了?不能睡,不能睡,去看看大頭,看看大頭在幹什麼。馬恒大把那片枯葉的殘骸放進褲兜裡,人就站了起來,有人看見馬恒大摸著牆向街上走去,他們追著問他,老馬你去哪兒?你要買什麼我們替你買。馬恒大只管向西邊走,他說,一片樹葉,一片樹葉,我要去鳳鳴樓看看,看看大頭工作怎麼樣。 這事說起來玄乎,鄰居們都是人,人不告訴他馬駿在幹什麼,倒是一片樹葉良心發現,引導他去了鳳鳴樓。這一去就真相大白了。馬駿假如要打誰的耳光,去打樹葉的耳光吧。 馬恒大走到鳳鳴樓時正是餐館午市開張的時候,人人都在忙,馬恒大一聲聲喊他兒子的名字,人家起初都沒反應,因為馬駿離開鳳鳴樓已經三個月了,如今人事更迭,忘記馬駿這個人的名字也算正常,但馬恒大叫了幾聲就生氣了,他用拐杖勾住一個廚師的手,說,我是瞎子你們都是聾子?沒聽見我在喊馬駿嗎?我是他爸爸!這一來馬恒大引起了餐館裡所有人的注意,店主任和馬駿以前的紅案搭檔小錢都過來了。店主任對馬駿從來就沒有好感,他說,你兒子跳槽啦,你兒子連紅燒魚都做不好,尾巴粘在鍋上,他還自以為身懷絕技,跳槽走了!馬恒大說,你說馬駿跳?跳繩?這麼大的人跳繩,你批評他呀!店主任說,不是跳繩是跳槽!嫌這兒待遇低沒前途,不在我們這兒幹啦。馬恒大畢竟跟不上形勢,他不知道跳槽的意思,反問道,他不幹了去挑草?你是什麼意思啊?小錢這時候擠上來說,哈,馬駿瞞著你呀,他去國際海鮮城當酒司令了。按理說小錢才應該挨馬駿的巴掌,而且他懷著某種不正常的心理故意把馬駿的職業說成酒司令,都怪這個臭嘴小錢,他幾句話就把馬駿的現狀交代清楚了,他說,嘿嘿,馬駿找到這麼個好工作都不告訴你?他是拿工資的酒司令呀!店主任也不是好東西,這時還公報私仇,在旁邊補充說,什麼酒司令,是吃大戶!話出了口,他們才發現馬恒大的臉色不對,他的嘴唇也哆嗦起來,但這時再向香椿樹街人學也遲了,馬恒大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又站好了,他說,婊子養的東西,我說他心裡有事,我說他瞞著我什麼,他這是存心氣死我,我跟他同歸於盡! 冷玉珍在路上看見馬恒大急匆匆地穿越十字路口,好多汽車向他按喇叭,他只當沒聽見。馬恒大淚流滿面,冷玉珍騎車追著他問,老馬你這是去哪兒呀?馬恒大頭也不回,他說,吃大戶,吃大戶,我讓他吃大戶!冷玉珍打破沙鍋問到底,說,是大頭吧,大頭去吃大戶了?讓他去吃嘛,如今貧富不均,有錢人吃一半扔一半,不吃白不吃,你哭什麼呀?馬恒大在臉上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鼻涕,說,我感冒,我為他哭?我為他哭不如為四人幫哭。冷玉珍說,你這是去找大頭呀?他在國際海鮮城,很遠呢,你走路不方便,叫個出租車,七塊錢起步,我替你攔一輛?馬恒大說,攔了你自己坐。冷玉珍還不依不饒地追著他,七塊錢不貴,讓大頭出。馬恒大突然站住了,別跟我提他,他捂著胸口說,我氣死了,心臟快跳不動了,麻煩你一件事,我要是死在路上,你讓我侄子來收屍,我不要大頭碰我。冷玉珍這女人也夠煩人,話說到了這份上,她還追著馬恒大,大頭是有名的孝子啊,什麼事把你氣成這樣?馬恒大發現跟她難以溝通,就只顧向前走,他說,吃大戶,吃大戶,祖宗的臉面都讓他丟光了。我怎麼生出這個狗東西來的?啊?怎麼生出來的? 馬恒大一路疾行,目擊者說他那會兒一點不像盲人,看他的樣子就像競走運動員要去為國爭光,好幾個路口的交通給他弄亂了。極度的憤怒誕生了奇跡,馬恒大在中午時分到達了處於開發區內的國際海鮮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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