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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們對於我的記憶已經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時撰寫的《瑤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宮的書箱裡塵封黴爛,長安和洛陽的街坊酒肆裡仍然有人在談論奇怪的合壁宮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我了,多少年來那些對宮闈秘事充滿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測我母親武則天一生中每一個玄妙而可怕的細節,猜測我母親武曌如何不露痕跡地使她親生之子死于合壁宮的一場夜宴。

  那也是一處奇跡,奇跡的締造者需要通過無數幽玄之門,而我的母親武曌,歷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過每一扇幽玄之門。傳說我是一次隱秘的宮廷亂倫的產物,傳說我的生命孕育在長安城西感業寺的禪床上。這樣的記載在我接觸的史籍中是無法查閱的,但它像一塊黑色的標簽貼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體一年年地單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萊宮的兄弟姐妹群中顯出一種陰鬱的格調,與太子的歡樂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種天生的疾病。有一個叫獨孤及的宮吏,他對感業寺故事的前因後果了如指掌,我曾經私下派人尋訪過他,但後來我聽說獨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宮牆外的禦河裡了,那時候我兩歲,或許根本還沒出生,其實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對那個叫獨孤及的人,我也無法從他嘴裡聽到什麼,我是太子弘,但我什麼也不會聽到的,就像緊閉雙眼可以領略黑暗的奧妙,但當你睜大眼睛時看見的總是紅色或黃色的燭光。

  我總是看見我身上那塊黑色的標簽。

  我看見永徽二年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長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鑼鼓驟歇,宮牆內外香煙依然繚繞,我看見年輕的父皇微服私訪感業寺的馬車穿越街市,新柳的枝葉未及遮蔽午後熾熱的陽光,而青紗車帳則藏匿了父皇疲憊的卻充滿情欲的儀容。父皇喬裝成富商去感業寺探望太宗時代的舊宮人,在堆滿金銀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見了那些先帝遺留下來的藉藉無名的宮人,紅顏消褪,滿面愁容,黑衣縞素誇張了她們的哀怨和絕望。

  在這群古怪的女尼中間,才人武曌恰似蓮花出水,以她的美麗和沉靜震驚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驚異于武才人的美麗竟然在晨鐘暮鼓的尼庵裡大放異彩,那個白布裹頭的女人未施脂粉,鳳目寬頤之間凝聚著一半倨傲一半嫵媚的神情,而黑衣裡的豐腴成熟的胴體分明在向父皇傾訴著什麼,在氣氛拘謹肅穆的感業寺裡,父皇分辨出才人武曌獨特而大膽的語言,她在喚起他的回憶,她在提醒他的許諾,於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寢宮裡他們曾經眉目傳情,在他如廁的時候他曾和這個女人有過短促而狂熱的性事。父皇的眼睛裡已經是柔情似水了。

  獨孤及作為一個絕頂聰敏的奴僕,對於天子的一舉一動都能作出迅捷準確的判斷。他似乎預感到感業寺裡的這個女尼日後將長伴君主的龍床,據說就是獨孤及在皇宮與感業寺之間暗中奔忙,為父皇與母后超越倫理的私情開啟了道道方便之門。獨孤及後來被淹死了,我說過那是一個謎,我關心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個謎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參與制造這個謎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后,為什麼他們偏偏在庵寺的禪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

  我對於李姓家族的所有歷史都充滿好奇之感,內心對每一位先祖父輩都作出了隱秘的公正的評價。我認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淵不過是個走好運的庸人之輩,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辭湮沒了一生,節操與敗德並存,智慧與魯莽相濟,輝煌了自身卻給大唐宗室留下了無數禍根;再說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裡毀於一旦,他的軟弱的性格和無知的頭腦成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宮夜宴之前,我已經預見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來源於我的母后武曌,在我短暫的生命裡她是橫亙於我頭頂的一朵烏雲,我預見了她的災難卻無力抵禦,災難首先降臨於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樣,我死于合壁宮夜宴,我就是被則天武后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親武曌于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宮,作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徵,黑色的法衣已經拋在感業寺的草叢裡,曾被剃度的頭頂也已經蓄起青絲,她戴著一頂別出心裁的花帽來到後宮,其美麗而獨特的風韻使所有的嬪妃側目。宮人們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宮門得益于王皇后與蕭淑妃的一場宮闈之戰。那時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蕭淑妃深受父皇的寵愛,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后在聽說了父皇與武才人的私情之後,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進宮中,希望以武才人離間父皇對蕭淑妃的專寵。王皇后當然沒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換來的是更壞的結局。

  我母親武曌再入後宮被封為昭儀。二十七歲的武昭儀給宮人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辭謙恭,行為卑屈,將超人的智意和謀略隱藏于溫厚的笑容之後。武昭儀初入後宮依附的第一個人是王皇后,幾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后請安,刻意的諂媚在武昭儀做來恰似行雲流水,王皇后把她引為知己和至愛,在父皇面前激賞有加。

  王皇后察覺到武昭儀對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于蕭淑妃,已經為時過晚。武昭儀無聲無息地替代了蕭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這個來自尼庵的先帝的棄婦已經牢牢地縛住父皇的寵倖之手。王皇后哀歎她的輕信和失策,她想與同樣受冷落的蕭淑妃聯手排斥武昭儀,但是父皇對武昭儀的如癡如醉的愛戀已經堅不可摧了。

  我可以想像那場著名的後妃爭寵之戰,那時候我剛剛學步,據說母親經常帶著我在後宮的花園裡散步,現在我無法詳述那個教子學步的年輕母親了,只記得她的嚴厲的難以抗拒的聲音,爬起來,走,走啊,這種聲音以它的威懾和尊嚴一直伴我長大成人。除了後來備受溺愛的太平公主,我還有一個妹妹,但她在繈褓中就死於非命。她的死同樣是宮中的一件謎案。宮人們普遍認為是不會生育的王皇后以錦被扼殺了那個幼小的生命,但是沒有人能提供確鑿的證據。有關此事的另一種說法是武昭儀親手弑女以陷害王皇后,這是一種令人心驚膽寒的說法,同樣缺乏證據,但在我充分認識了我非凡罕見的母親以後,我似乎更相信後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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