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後宮數年媚娘看見了自己是如何屈臥于時光之水上沿宮牆漂遊的,無數個黑夜媚娘向她父親武士的亡靈合掌祈禱,父親,扶我起來,別讓我漂遊得太快,別讓我漂遊得太快。她害怕黎明後從窗櫺裡漏進的淡藍色晨光,天一亮意味著昨天逝去,寂寞的一天又將像風掃去她的一片青春綠葉。沒有人看見過武才人創造的滾木球遊戲,她在地上畫了一個個小白圈,那是她給紫檀木球規定的好運落點。武才人緊閉門窗,在幽暗的陋室裡滾動那只紫檀木球,她想像白圈內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好日子,她要小心地讓紫檀木球停留在那裡。事實上武才人的木球有許多次停在了小白圈內,但是好運似乎遲遲未見,也許它已經擦肩錯過,也許它只是一個虛幻之夢,這種孤獨的遊戲為武才人消遣了許多枯寂的時光,卻也使這個敏感多思的女子扼腕傷神。

  媚娘記得天子召幸是一個春雨初歇的日子,早晨她被一陣梅花的清香熏醒,睜開眼睛卻不知梅香來自何處,掖庭永巷不植花卉,梅花都在遠遠的甘露殿下盛開。十四歲的少女迷信所有美好的徵兆,她懷著一種濕潤的心情靜坐臥榻之上,恍惚地期待著什麼,到了暮色初降時她期待的事情果然來臨了。宦官們抬著一隻紅漆浴盆停留在門前,後面還有人抬著一桶熱水,有宮女用紅色皿器托著幾枝香草,那群人就站在武才人的窗前朝裡面張望著,媚娘聽見了掖庭令尖厲的誇張的傳旨聲,賜才人武曌沐浴。這個瞬間媚娘雙頰飛紅,淚水卻奪眶而出。她將手指緊緊按住雙唇,似乎是為了防止接旨的回應變成另一種喜悅的呐喊。

  沐浴于香草清水之間,媚娘依稀想起母親楊氏望女成鳳的絮叨叮嚀,母親說進了宮門你別想我,別想任何人,你要天天想著皇帝,皇帝龍目會看見你的一顆忠敬之心。媚娘想皇帝也許看見了自己對他的忠敬之心。

  沐浴、更衣和上妝,這些尋常的事情現在是被老宦官們所操持的,他們瑣碎而不厭其煩地吩咐媚娘如何面對龍寢之夜。媚娘恍恍惚惚地允諾著,但她沒有記住他們說了什麼。她只記得初更二點月色清朗,夜幕下的皇城反射著一片暗藍色的微光。她像一隻羔羊被宦官背進了嘉獻門,跟隨著四盞紅絹燈籠朝甘露殿移去,她記得紅絹燈籠的光暈小小的,圓圓的,它們恰恰聚斂了一個小宮女模糊而熱切的夢想,那個夜晚有風突如其來吹亂她的白色裙裾,是洋溢著梅花清香的夜風,它讓十四歲的媚娘心跳不止,恍惚是在夢中飄遊。

  媚娘記得太宗皇帝的天子儀容,一個蓄須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黑黃色的有點浮腫的長臉,鷹鷲般銳利而明亮的眼睛,雙鬢已經斑白,他的額頭上始終奇怪地紮系著一條黃色緞帶。媚娘記得天子之軀所散發的氣息超然平淡,但是天子的手巨大而沉重,它像鐵或者象冰從她顫索的身體上劃過去,熟稔而潦草地劃過去。媚娘在痛楚中看見天子以他神聖的下體把她切割成兩個部分,一半扔出宮牆之外,另一半在龍榻上洇出鮮濃的血。母親楊氏曾經告訴媚娘,亡父武士早年與太宗皇帝有過交往,天子知道你是武士的女兒,也許會給你一份額外的恩寵。

  媚娘記住了母親的話,但當她在甘露殿之夜鼓足勇氣提到亡父的名字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太宗慵倦的回答使她立刻陷入了窘境。武士是誰?名字很耳熟。太宗無疑是厭煩這類問題的。緊接著他真的想起了媚娘的父親,太宗說,我記得他是個販木材的商人,靠百兩銀子買了個朝廷命官。

  媚娘記得她被宦官背出甘露殿時失望和屈辱的心情,她後悔自己在千金一刻未能贏得天子的歡心,她懷疑關於亡父的話題是愚蠢的不合時宜的,也許天子最忌諱觸及他的弑兄逼父的往事?直到後來,當媚娘在後宮枯度十餘年時光的那些夜晚,她多次審視著甘露殿之夜自己的錯失,錯失也許就在這裡。假如她橫空出世的夢想無法實現,也許就是因為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錯失。

  為什麼要祈求父親的亡靈保佑自己呢?後來媚娘清醒地認識到那是一種淺俗的婦人之見,除了天子的恩寵,任何人對她的生活都是無所裨益的。

  關於亡父的記憶其實是無窮無盡的旅途漂泊,從長安到利州,從利州到荊州,又從荊州回到長安。父親在荊州都督任內病殘時媚娘剛滿八歲。她的童年記憶也是從這一年開始變得清晰的。母親楊氏帶著她們姐妹三人扶棺還鄉,那是一條漫長的淒涼的還鄉路,父親的黑紅棺木在前面導路,後面的馬車上就是她的悲哀的流徙之家,驕陽烈日和狂風暴雨在頭頂上,追趕著乞討錢糧的逃荒災民就在官道兩側,馬車的木軸發出尖厲乾澀的搖晃聲,她非常害怕負重的車軸突然斷裂,害怕車夫把她一家拋在路上,她記得從母親楊氏的眼睛裡看見了相仿的恐懼。那是貞觀初年的事,就在轆轆而行的馬車上,母親楊氏第一次告訴她那個聳人聽聞的預言,一個名叫袁天綱的星相家被繈褓中的女嬰媚娘所震懾,他明確預言女嬰長大後會君臨天下。

  媚娘你知道袁天綱嗎?母親楊氏神秘的微笑亦真亦幻,你以後也許會君臨天下,袁天綱說你以後會君臨天下。姓關和姓陳的白頭宮女在某年冬天相繼死去,媚娘看見兩個宮役在一個難得的晴光麗日把陳姓宮女裝進一口薄棺之內,有人洗去死者臉上厚重的粉彩,裸露出一張核桃般枯皺蒼老的臉。掖庭令對圍觀的宮女們說,陳宮女是有福了,她的壽歲在老宮人中已屬鳳毛麟角,而且她娘家來了人要把棺木接回鄉下老家去。媚娘那時候已經在太宗寢宮專事天子服飾之職,她跟在陳姓宮女的棺槨後送了一程,把一些紙錢小心翼翼地撒在棺蓋上,雖說與那些乖戾古怪的老宮女素無深交,媚娘仍為每一個死者撒了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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