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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才人武曌

  太宗時代的後宮不事修繕,一切都顯得破陋而了無生氣。後宮是皇帝的大花園,皇帝把美麗聰慧的女孩子隨意地栽植在這裡,讓她們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或者讓她們成為枯枝殘花自生自滅,這是許多宮廷故事的起源。

  已故的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十四歲的女孩武媚娘以美貌文才奉召入宮,這是她傳奇一生的真正開始。假如有人能找到貞觀十五年的宮女名冊,也許可以看見宮廷畫師為才人武曌畫的畫像,是一個寬額方頤蛾眉鳳目的女孩,與別的乍入宮門的女孩不同,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一半驕矜遮掩著另一半憂傷。

  皇城的紅牆把十四歲的媚娘與外面的世界隔斷了,從掖庭宮的窗戶裡可以看見霧靄濛濛的終南山,可以看見烏鴉和野雉在樹梢上飛來飛去,但是媚娘看不見嘈雜的繁華的長安市井,看不見她的清寒之家,也看不見她的母親和兄弟姐妹了。像許多初入後宮的宮女一樣,媚娘也常常淚水漣漣,掖庭宮漆黑的夜空和冷淡的陽光都會誘發她的哭泣。

  那些寂寞難捱的晝夜,媚娘靜坐于孤衾薄被之上,凝視著自己手裡的一隻紫檀木球,從木球上散發的是她所熟悉的那股幽香,它熏香了錦帶羅裙,與女孩特有的乳香融為一體,那是媚娘的母親與姐妹嘖嘖稱奇的香味。從木球上可以看見她的十四年時光是如何漂泊如何滾動,最後在陰暗潮濕的帝王後宮靜止不動了,媚娘為深邃的不可預測的宮中生涯憂慮重重,事實上她的哭泣緣於一種無所適從的迷茫,與那因為思親而夜半哀哭的小宮女不盡相同。是寒冷的時有風雪的冬天,但十四歲的武才人在掖庭宮的一隅含苞待放。

  那些早晨媚娘長時間地對鏡梳妝,銅鏡中的女孩手如蕁黃、膚如凝脂,無須紅粉胭脂的任何修飾,窗外鳥聲啁啾,隱隱地可以聽見終南山樵夫砍柴唱歌的迴響,狹窄的永巷裡有人匆忙而雜遝地通過,那是前往內宮侍奉早朝的宮人,他們每天早晨像魚群遊進嘉獻門,黃昏後提著宮燈返歸掖庭的每一間陋室。每天都是這樣,媚娘知道那也將是她的生活。窗外的宮女們一顰一笑都有著相似的美麗或者相似的木然,不管是誰,她的豆蔻年華都可能是一注流水,在永巷的這條石板路上年復一年地流失。媚娘記得兩個古怪的只在晴天裡出現的白頭宮女,她們坐在一起曬太陽,蒼老的臉頰因為沉重的粉妝而顯得陰森可怖,她們總是在抬頭觀望天空,只要空中飄過一朵雲彩,兩個人就會驚惶地抬起凳子躲進室內。

  媚娘對兩個白髮宮女充滿好奇,她問別的宮人,她們為什麼怕雲?宮人回答說,不是怕雲,是怕雨,她們相信雨會把她們的皮膚淋壞了,媚娘覺得那兩個老宮女的想法很荒唐但也很玄妙,她忍不住地悄悄跑到她們的窗前。從殘破的窗紙裡顯現了另一幕後宮風景,它使十四歲的媚娘猝不及防,幾乎發出驚叫之聲。姓關的老宮女坐在便桶上敲擊著一付木魚,而姓陳的老宮女正在一件件地解開她的肮髒的裙衩,媚娘看見了老宮女乾癟的松垂的乳房。她的一隻手在搔癢,另一隻手在搜尋褻衣上的蝨子,把它們扔在爐子裡燒死。

  媚娘返身想走,但她的偷窺無疑已經被發現了,姓關的老宮女突然把手裡的木魚朝窗戶上擲來,你在偷看什麼?你想讓宮監來剜掉你的眼睛嗎?姓陳的老宮女卻在裡面粲然一笑,她對窗子說,別來偷看,我年輕的時候比你美出百倍,高祖皇帝寵倖過我八次,你呢,你被寵倖過幾次?初入後宮的媚娘花容失色,她捂著嘴奔回她的居室,似乎從一個噩夢裡蘇醒過來,她有點懊悔自己的冒失,本來她是可以把兩個白頭宮女視若草芥的,她跟她們有何相干呢?就像池中殘荷和岸邊新柳,它們本來形同陌路,屬￿兩個不同的季節。掖庭官執事的宦官們熱衷於議論宮女們的前景,當時他們對於才人武曌的印象不過是聰穎過人和傲視群芳而已,鑒於天子太宗對柔弱溫婉的嬪妃的偏愛,他們猜測才人武曌受天子寵倖不會超過三次。而有關此項的記錄後來果然印證了宦官們的猜測。一次是在武曌入宮後的第二個月,另一次則是十年以後太宗征戰高麗回宮的那個夜晚,疲倦而恍惚的太宗在就寢前把替他更衣的武才人拉上了天子龍榻。那時候武才人已經二十五歲,宦官們扳指一算,才人武曌的兩次臨幸恰恰間隔了她的如花年華。

  才人武曌在太宗時代並沒有像花朵一樣含露開放。那些曾經漠視她的宦官們絕沒有想到時移事往乾坤扭轉,掖庭宮裡的才人武曌後來登上了帝王的金鑾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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