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四十


  大缸裡的積水和人血溶合在一起,湮沒了燕郎的膝蓋,我把燕郎拖出來後便看見了缸裡的另一個死者,八歲的女孩玉鎖,她的小紫襖已經被染成紅色,懷裡還緊緊抱著屬￿她的那塊小巧簡易的滾木。我沒有發現玉鎖身上的任何刀劍的傷口。但她的鼻息已經是冰涼的紋絲不動了。我想是燕郎的身體為小女孩遮擋了彭國人的刀劍,也是燕郎的身體壓死了這個不幸的小女孩。我終於把上蒼賜予的忠誠的奴僕丟掉了。燕郎為我而死,這使他當年在清修堂的信誓旦旦變成現實。我記得他在十二歲初進燮宮時就對我說過,陛下,我會為你而死。多年以後他真的死了,他帶走了我送給他的唯一禮品,花五十兩銀子買來的清溪小女孩玉鎖,我想這是他最後的一份摯愛。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

  殺戮已經停止,彭國的士兵收起他們的卷刃的刀劍,聚集在廣場上飲酒。另一群黑衣騎兵開始召集那些倖存的京城市民,將他們往大燮宮的方向驅趕。我擠在那群倖存者中間朝大燮宮走,不時地要躍過一些橫在路上的死屍。有人在人流裡低聲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駡彭王韶勉。我邊走邊看,看的是我自己的雙掌。掌上印下了乾涸的血紅色,無論我怎麼擦抹也無濟於事,我知道那是異常堅固的他人的血,不僅是燕郎和王鎖的,也是廢妃黛娘、參軍楊松、太醫楊棟以及所有陣亡於疆界的將士的血,我知道它們已經化為一道特殊的掌紋鐫刻在我的掌心。那麼為什麼死亡的邀請獨獨遺漏了我?一個罪孽深重十惡不赦的人?一種突如其來的悲傷攫獲了我的心,我與那群劫後餘生的京城百姓同聲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淚。

  被驅趕的人群猛然發現前方的天空是紅色的。彭國人放火焚燒了大燮宮。當京城的百姓被帶到宮門前,光燮門的木質巨梁上已經升起沖天火舌。彭兵勒令人群站成雁陣觀望燮宮的大火。一個年長的軍吏用嘹亮而激越的聲音宣告他們在燮彭之戰中獲得勝利:燮國的百姓,你們看著這場漫天大火吧,看著你們肮髒淫佚的王宮是怎樣化為廢墟的,看著你們這個衰弱可憐的小國是怎樣歸於至高無上的彭國吧!我隱隱聽見了大燮宮內悽惶絕望的人聲,但隨著火勢的瘋狂蔓延,整個宮殿變成一片輝煌的火海,樓殿燃燒和頹塌的巨響掩蓋了宮人們的呼號和哭聲。火海中是我誕辰和生長的地方,是蓄積了我另一半生命、歡樂和罪惡的地方,我以衣袖捂鼻遮擋源源飄來的嗆人的煙霧,試圖在它行將消失前回憶一次,回憶著名的燮宮八殿十六堂的富麗堂皇,回憶六宮粉黛和金鑾龍榻,回憶稀世珍寶和奇花異草,回憶我作為君王時的每一個宮廷故事,但我的思緒突然凝滯不動,我的眼前浮現的是真實的燮宮大火,除了火還是火。我的耳朵裡灌滿了那只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鳴。

  亡……亡……亡第六代燮王端文死于燮宮大火之中。他的被燒成焦炭狀的遺骸後來被人從繁心殿遺址下發現,其面目已無法辨認,唯一的物證是那頂黑豹龍冠,它由金玉珍寶縷成,大火未及吞噬,它依然緊緊地扣在死者的頭顱上。

  第六代燮王端文在位的時候僅六個年頭,他是歷代燮王之中最短命的一位,也是最不走運的一位。後代的史學家們從歷史現象分析,普遍認為端文是亡國之君,是他的孤傲、驕橫和自信葬送了一個美麗的國家。

  我成了局外之人。這年春天我無數次夢見端文,我的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敵。在夢中我們心平氣和同樽共飲,漫長的黑豹龍冠之爭終於結束,我們發現雙方都是被歷史愚弄了的受騙者。

  農曆三月九日,彭國的萬人大軍風掃殘雲般地掠過燮國所有疆土,十七州八十縣盡為囊中之物。傳奇式的一代偉大彭王韶勉站在大燮宮的廢墟上,面對廣場上海洋般的燮國遺民一掬熱淚。韶勉親手升起了彭國的雙鷹藍旗,然後莊嚴宣佈,腐敗無能的燮國已經滅亡,從此天下歸於神聖的戰無不勝的雙鷹藍旗。據《燮宮秘史》記載,三月之災中燮國的近百名王室成員及後裔幾乎被誅滅殆盡,唯一倖存的是被貶為庶民的第五代燮王端白,其時端白已淪為一個遊走江湖的雜耍藝人。東陽笑笑生在《燮宮秘史》中詳盡記載了最後一批燮國當朝人物的死亡方式,計有:

  燮王端文:死于燮宮大火之中。

  平親王端武:死于燮宮大火之中。

  豐親王端軒:斬首,身首分離于豐親王府和街市。壽親王端明:磔斃後被投入壽王府水井之中。東藩王達浚:戰死于抗彭戰場,後人為其修築東王墓。南藩王昭佑:降彭後為貼身衛兵所殺。

  北王達漁:五馬分屍後市民將其手足浸泡於酒罈之中。西南王達清:出逃姚國途中死於流箭。

  東北王達澄:吞金自殺。

  丞相鄒令:跪拜彭王時被彭王親手刺斃,為後人唾駡。前丞相馮敖:以頭額撞牆而死,是為燮國一代英臣。王后皇甫氏:白綾縊死。

  兵部尚書唐修:燮滅後憂憤成疾咯血身亡。禮部尚書朱誠:全家皆服鳩毒而死以示亡國之辱。御前都軍海忠:暴屍於菜市,死因不詳。

  我的燮國,我的美麗而多災多難的燮國,如今它已不復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無奈地併入了彭國的版圖,使許多哲人的讖語變為了現實。燮京已被彭國的統治者易名為長州。這年春天彭國的工匠們在長州城裡大興土木,建起了許多形狀古怪的圓形房屋、牌坊和寺廟。到處是釘錘之聲和彭國人短促難懂的舌俚語,他們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有痕跡都抹得一乾二淨。長州的居民如今都換上了彭國的繁瑣臃腫的服裝,他們在滿地廢墟上擇路而行,神情疲憊漠然。對於他們來說,動盪不安的生活仍在繼續,不管是燮京還是長州,他們世代居留此地,他們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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