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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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流徙賣藝的路似乎已接近終點,小女孩玉鎖即將抵達她朝思暮想的京城。進京之前我們在酉州搭台獻藝三天,似乎有意無意地推遲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玉鎖那幾天像一隻陀螺繞著我旋轉,向我打聽有關京城和大燮宮的種種事物,我竟然無言以對,只說了一句,到了那裡你什麼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郎那裡,我看見燕郎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裡飽含著憂愁之色。 為什麼你們不高興?你們害怕進京城嗎?玉鎖說。害怕。燕郎說。害怕什麼?害怕京城裡的人不看我們賣藝嗎?不。害怕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語道破我心中的疑懼。隨著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棧裡輾轉難眠。我想像著我在舊日的臣相官吏皇親國戚面前的那場走索表演,想像永恆的仇敵端文是否真的已經將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宮後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會有一枝毒箭從大燮宮的角樓上向我射來,最終了結我數典忘祖離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諱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雜耍班必須最終抵達京城,那是一場儀式的終極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雜耍班拔柵撤營,十八名藝人帶著所有雜耍器具乘坐三輛馬車離開酉州北上。那是個薄霧彌漫的早晨,燮國中部的田野充滿著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鋤地的農人在路邊看見了這群後來悉數失蹤的藝人。你們要去哪裡?農人們說,北方在打仗,你們去哪裡?去京城賣藝。小女孩玉鎖在車上響亮地回答。 春天彭國大舉進犯燮國,彎曲綿長的國境線兩側打響了三十餘次戰役。走索王雜耍班的藝人們對頻繁的戰爭已習以為常,他們朝北遷徙而去,路上談論著那些業已失傳的雜耍伎藝,偶爾也談粗鄙下流的偷情、亂倫以及床第之事,其間夾雜著八歲女孩玉鎖懵懵的半知半解的笑聲。在巡迴獻藝的路上藝人們總是如此快樂,對於即將來臨的燮國的滅頂之災渾然不覺。他們于農曆三月七日淩晨抵京,據《燮宮秘史》記載,這一天恰恰是彭國的萬人大軍長驅直入燮京城門的忌日,現在看來這種巧合似乎是歷史的精心安排。 三駕馬車通過京城南門時天色微熹,城牆下的水壕裡飄來那種熟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爛後的酸臭味。吊橋放下了,城門洞開著,如果抬頭觀察城樓上高高的旗杆,不難發現燮國的黑豹旗已經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彭國的雙鷹藍旗。幾個守城的士兵倚靠在城門洞裡一動不動,對於淩晨到來的這批雜耍藝人視而不見。趕車的漢子回頭對車上的藝人們說,他們大概醉死過去了,他們經常喝得半死不活的,倒讓我們省下了進城的路稅。十八個藝人經過一夜顛簸,每個人都困倦不堪,誰也沒留意南門附近的異常動靜。及至馬車停在南門大客棧的門廊前,有幾個藝人上去敲客棧的大門,大門反鎖著,裡面傳來一個驚惶發顫的聲音,打烊了,你們另找宿處吧。敲門的說,哪有客棧不留客的道理?我們趕了一夜路程,快讓我們進來歇歇吧。客棧的門被拉開一條縫,露出店主的半張浮腫的慌張的臉,他說,你們來得不是時候,難道你們不知道彭國人進城了?你們沒看見城樓上站滿了彭國的士兵嗎?車上的雜耍藝人們從昏昏欲睡中猛然驚醒,回首一望,南門的城牆上果然擠滿了黑壓壓的人影。小女孩玉鎖被眼前的恐怖氣氛嚇壞了,她習慣性地發出了一聲尖叫,燕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燕郎說,別叫,別出聲,現在誰也別出聲,彭國人都是殺人如麻的瘋子。 城門那裡傳來吊橋被重新懸吊的咯吱咯吱的聲響,然後城門也被彭國士兵關閉了。我突然意識到這座死城之門剛才是特意為我和走索王雜耍班打開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我的漫長的行程即將告終。 你看了嗎?城門又關上了。你知道彭國人為何單單把我們放進京城?我問端坐在車上的燕郎。 燕郎抱著小女孩玉鎖,用雙手遮住她的眼睛以免她再失聲尖叫。他說,大概他們發現我們是一群賣藝人,大概他們也喜歡看雜耍戲吧。不,這是一次死亡之邀。我遙望著城樓上的那面雙鷹藍旗在晨風中拂蕩,眼前突然浮現出已故多年的老宮役孫信憂鬱癲狂的面容,燮國的災難已經降臨了。我說,從我童年起就有人預測了這場災難,我曾經非常害怕,現在這一天真的來到了,我的心空空蕩蕩。你摸摸我的手,你再聽聽我的心跳,現在我平靜如水,我是一個庶民,是一個走索的雜耍藝人。我面對的不是亡國之君的罪孽,只是生死存亡的選擇,所以我已經無所畏懼。我們像一群無知的羔羊闖進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經被堵斷。城門關閉後那些隱藏的彭國士兵從城牆和房屋、樹林裡沖向街道民宅,我看見一個年輕的軍吏騎馬持刀在街上狂奔高呼,彭王下令啦,殺,殺,殺,殺吧。 我親眼目睹了彭國人血洗燮京的慘絕人寰的一幕。瘋狂的殺戮從清晨持續到午後,滿城都是藍衣白盔的彭國的騎兵,他們手中的刀劍被人血泡成深紅色,盔甲上濺滿了血漬和形狀奇異的碎肉。滿城響徹被殺者臨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衣冠不整披頭散髮的燮京百姓東奔西逃,我看見幾個男子趁亂攀上了城牆,很快就被箭矢所擊中,看見他們像崩石似地從空中墜落,發出絕望的哀鳴。 在一群彭國騎兵沖向南門大客棧之前,我的頭腦裡一片空白。我記得是燕郎把我往那堆草垛裡推的,躲在這裡,他們不會發現的。燕郎說著想把小女孩玉鎖也藏進來,但草垛只能容一人藏身,玉鎖朝我身邊拱來的時候,乾草開始父父地剝落。我聽見燕郎最後的那句話,玉鎖別怕,我把你藏到大缸裡吧。然後乾草被燕郎迅疾地攏緊,我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我陷入了黑暗之中,依稀聽見馬蹄聲逼近客棧旁的院子,聽見躲藏在樹上、雞窩和車板下面的那些雜耍藝人此起彼伏的慘叫,聽見一口大缸被鈍器砰然擊碎。我至少聽見了十五名雜耍藝人死于橫禍的慘叫,從他們的聲音中可以發現死者對這場劫難猝不及防,可以發現他們曾經是多麼快樂多麼淳樸的流浪藝人。我無法分辨燕郎臨死的慘叫,或許他在客棧大屠殺中沒有發出過任何叫聲,從他幼年進宮開始他總是那樣沉默而羞怯。後來我在遍地橫屍的院子裡找到了那口大缸,燕郎坐在缸中,頭部垂靠在殘破的缸沿上,他胸部的三處創口像三朵紅花使人觸目驚心。我把他的頭部扶正了,讓死者面對著劫後的天空,春日的陽光穿透血腥的空氣,映紅他頰上的數滴清淚。他的唇沿鬢下仍然不著一須,保留了當年那個惹人憐愛的少年閹宦所有的特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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