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緊接著是鐵匠夫妻和燕郎相擁慟哭的淒淒一刻,白鐵市的那些鐵器作坊的鍛鐵聲戛然而止,許多裸身的或圍著布兜的鐵匠擠到燕郎家門口,熱情觀望父子重聚的每個細節。鐵匠父親一掬老淚,仰天長歎,都說你會衣錦還鄉,買地蓋房,修墳築廟,誰想到你還是空著手回來了。老鐵匠擦拭著渾濁發紅的眼睛走回大鐵砧旁,他一邊拾起中斷的活計一邊說,以後可怎麼辦?一個廢人,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以後只能靠爹養著你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站在門外等候燕郎召喚時雨終於瓢潑而下,白鐵市的黃泥路面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塵霧,堆放於露天的鐵器農具上響起細碎的雨聲。雨點打在我的臉上布衫上,我從這個屋簷跑到那個屋簷,拿雨傘來,快拿雨傘來。我朝四周的人群習慣性地叫喊著,那些人都用一種好奇的莫名驚詫的目光望著我,他們或許以為我是個瘋子。最後仍然是燕郎幫助我橫越了雨中的街市,燕郎的家裡沒有雨傘,心急慌忙之中他拿來了只黑漆漆的大鍋蓋,就這樣我頭上頂著鍋蓋走進了鐵器作坊。作坊裡的工匠們都稱我為柳公子。白鐵市所有的人,包括燕郎的父母對我的來路頗多猜測和議論,但他們都跟隨燕郎稱我為柳公子。我想人們不會輕信燕郎關於我到此躲避婚約的陳述,但我真正的身分也超出了這些庸常百姓的想像範疇。每天早晨在鍛鐵的丁當聲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有時依稀看見清修堂的五爐花窗,有時覺得自己仍在驢背上顛沛東行,及至睜眼看清草席旁堆放的新舊鐵器農具。才知道命運之繩把我牽到了這個寒傖勞碌的庶民家庭。隔著木窗可以看見燕郎正蹲在後院的井臺邊洗衣,木盆裡都是我換下來的被汗水泡酸了的衣褲。初到鐵器作坊的幾天,那些衣物都是由燕郎的母親洗濯的,但後來她把我的衣物從木盆裡扔了出來,婦人尖刻的指桑駡槐的聲音使我如坐針氈。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我絕望而忿怒地看著燕郎說,你把我千里迢迢帶到你家,就是為了讓我來受一個毒舌婦人的辱駡?都怪我把錢拱手送給了劫匪,假若錢財不丟的話,我母親不會對陛下如此無禮。燕郎提到遇劫之事仍然捶胸頓足,他始終認為那是我們尷尬處境的根源。燕郎白皙飽滿的面容經過一番艱難旅程之後已經又瘦又黃,那種茫然的孤立無援的表情令我想起多年前初進燮宮的八歲閹宦。燕郎好言勸慰我,他說,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別跟我母親計較。她從早到晚地幹活,照看我的弟妹,她滿心指望我在宮裡飛黃騰達衣錦還鄉,沒想到我回家身無分文,還帶回一張吃飯的嘴。她有怨氣,她應該有怨氣。燕郎端著一碗黍米粥,他的臉因痛苦而抽搐起來,我看見他的身體和手突然搖晃著,粥碗砰然打翻在地,老天,現在讓我怎麼辦?燕郎掩面而泣,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只是個閹豎,只是個無能的、看人眼色的、不男不女的閹豎,陛下在位我盡忠盡力,陛下倒黴我仍然陪伴左右,老天,我還能怎麼辦呢?

  燕郎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確實習慣于將他作為某種工具來使用。我幾乎忘記了他對我的忠心是出於一種習慣一種稟性,忘記燕郎是個聰敏的來自庶民階層的孩子。我懷著複雜的悲憫之情注視著燕郎,想起多年來與他結下的那份難言的深情,它像一條雜色綢帶,繪滿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結盟或許還有互相愛慕的色彩,它曾經把一個帝王和一個宦官纏綁在一起。現在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條綢帶已經瀕臨繃斷的邊緣。我的心有一種被利器刺擊的痛楚。難為你了,燕郎。現在我跟你一樣,是個前程無望的庶民。你無需像過去一樣跟隨我照料我了。也許現在到了我學習做一個庶民的時候了,現在該是我重新上路的時候了。陛下想去哪兒?去找雜耍班子,去拜師走索,你怎麼忘了?不,那只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軀怎能混跡于藝人戲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弟孟國舅府上去吧。

  我已無顏再回王公貴族之家,這是天意,老天讓我卸下龍袍去走索。從我離開宮牆的一瞬間就決定了,雜耍班子將是我最後的歸宿。可是我們一路上未見雜耍班子的蹤影,賣藝人行蹤飄忽不定,陛下上哪兒去找他們呢?

  朝南走,或許是朝西南走,只要我依從命運的指點,總能找到他們。看來我已無法留住陛下,我只有跟著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歎一聲,轉身到屋角那裡收拾東西,他說,現在就該收拾我們的行裝了,還得去籌借路上的盤纏;我想還是到孟國舅府上去借吧,他是採石縣地界上最有錢的戶頭了。什麼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錢,也不要你再跟著我,讓我獨自上路,讓我過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會活下來的。陛下,你想讓我留在家裡?燕郎用一種驚惶的目光注視著我,陛下,你在責怪我照顧不周嗎?燕郎再次嗚咽起來,我看見他癱軟地跪下去,雙掌拍打著一塊鐵皮,可是我怎麼能長久地呆在家裡?假如我是個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假如我有很多錢可以買地蓋房使喚奴僕,我可以留在家裡,可是我現在什麼也沒有,燕郎跪行過來抱住我的雙膝,他抬起淚臉說,陛下,我不想賴在家裡靠父母養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塵旅惡道之苦,可我想永遠地在陛下身邊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風,既然這份念想也化為烏有,那燕郎只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見燕郎踉蹌著沖出臥房,穿過了忙碌的熱氣騰騰的鐵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的父親在後面喊,你跑什麼?往陰曹地府趕嗎?燕郎邊跑邊說,就是往那兒趕,我該往那兒趕了。我跟著鐵匠們跑出作坊追趕燕郎,一直追到河邊。燕郎從一群洗衣的婦人頭上跳進了水中,水花濺得很高,岸邊的人群發出一陣狂叫。我看見了燕郎在水中掙扎呼號的景象,鐵匠們紛紛躍入水中,像打撈一條魚一樣把他撈到一隻洗衣盆裡,然後無聲地將木盆推上岸來。

  燕郎的鐵匠父親把溺水的兒子抱在懷中,他的蒼老的紫色臉膛沉浸在哀傷之中。可憐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嗎?老鐵匠喃喃自語,他把燕郎翻了個身倒背在肩上,推開圍觀者朝作坊走,他說,看什麼呢?你們是想看我兒子的××吧?想看就扒開他的褲子看看吧,沒什麼稀罕的。老鐵匠邊走邊用拳頭拍打著燕郎的後背,燕郎的嘴裡沖下來一股水汁,沿路滴淌過去,旁邊有人說,這下小太監又活過來啦。老鐵匠依然用他的辦法拍打著兒子往家裡走,走到我身邊時他站住了,他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目光逼視我,你到底是誰?老鐵匠說,難道我兒子是你的女人嗎?你們兩個人的事真讓我噁心。我不知該如何看待燕郎這種婦人式的尋死覓活,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令人噁心的一面,它符合大燮宮的邏輯,但在採石縣的白鐵市卻是不合時宜甚至為人不齒的,我不知該怎麼向鐵匠們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我只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郎後來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親用一塊嬰孩的紅圍兜遮擋了他的羞處,我看著燕郎吐盡腹中的積水慢慢蘇醒,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可憐,我好卑賤,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趁著鐵器作坊的紛亂氣氛,我悄悄從後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鐵市的一條死巷,堆滿了柴禾和鏽跡斑斑的農具,在農具堆裡我看見一把鋒利的小錐刀,不知是誰藏匿在此還是被作坊丟棄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錐刀插在褲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尤人的聲音仍然在耳邊迴響,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燕郎的可憐和卑賤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那麼與燕郎相比,我又算個什麼東西呢?也許只有翰林院的大學士們才能說得清楚了。我在採石縣的街頭徘徊著尋找當鋪,在街頭的測字先生告訴我本縣沒有當鋪,他問我準備典當什麼寶物,我把掛在胸前的豹形玉亮給他看,那測字先的獨眼刹時亮了亮,他抓住我的手說,公子的稀世寶玉從哪兒來的?家傳的。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我,我異常鎮靜地反問道,你想買這塊寶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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