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沒有錢了,我怎麼有臉回家?燕郎突然揚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說,我真該死,我以為陛下還是陛下,我以為我還是什麼總管大太監,我怎麼可以把全部錢財都帶在身上?不帶在身上又怎麼帶呢?只有一頭驢,只有一件行囊,只穿了幾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瞭望平原的四周,以前只知道險山惡水多強盜,從來沒聽說平原官道上也有人幹殺人越貨的勾當。我知道燮人窮困饑餓,人窮瘋了殺人越貨之事都幹得出來,可我為什麼沒提防他們,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我一生的積蓄流入強盜之手?燕郎掩面痛哭,他踉踉蹌蹌地朝驢子奔過去,雙手撫摸著空無一物的驢背,什麼都沒有了,他說,我拿什麼孝敬父母,拿什麼買房置地,拿什麼伺候陛下?被劫的打擊對於我只是雪上加霜而已,對於燕郎卻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恍惚中看見驢蹄踩踏著一卷書冊,冊頁已經散落,局部沾有暗綠色的驢糞。那是離開大燮宮前匆匆收進行囊的《論語》,看來那是被劫匪從金銀珠寶間扔出來的,現在它成了我唯一倖免於難的財物。我慢慢拾起那冊《論語》,我知道它對我往後的庶民生涯毫無實用價值,但我知道這是另外一種天意,我必須帶著《論語》繼續流亡下去。傍晚天色昏瞑,烏雲低垂在採石縣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頂,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小販在街市上東奔西撞。我們滿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臨近白鐵市有人認出了燕郎,端著飯碗的婦人在門簷下朝驢背上張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夾雜著一番低聲的議論。他們在說你什麼?我問牽驢疾行的燕郎,燕郎面含窘色地答道,他們說驢背上怎麼是空的,怎麼帶了個白麵公子回家,他們好像不知道京城裡的事情。燕郎的家其實是一爿嘈雜擁擠的鐵器作坊。幾個裸身的鐵匠在火邊忙碌,熱汗淋漓,作坊裡湧出的熱氣使人畏縮不前。燕郎徑直走到一個忙於淬火的駝背老鐵匠身邊,曲膝跪下,老鐵匠深感茫然,他明顯是沒有認出這個離家多年的兒子,客官,有話只管說,老鐵匠扔下手中的火鉗扶起燕郎,他說,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劍嗎?

  爹,是孩兒燕郎,是燕郎回家來了。我聽見燕郎的哽咽,鐵器作坊裡的人都放下活計,擁到燕郎的身邊。裡屋的布簾被猛力卷起,一個婦人衣襟半敞,懷抱著哺乳的嬰兒風風火火出來,嘴裡狂喜地嚷著,是燕郎回家了嗎?是我兒燕郎回家了嗎?你不是燕郎,我兒燕郎在大燮宮裡伺候皇上,如今他已經飛黃騰達,吃的是珍禽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老鐵匠端詳著腳下的燕郎,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說,客官別來騙我,你衣衫襤褸,滿臉晦氣,你怎麼會是我兒燕郎?爹,我真的是燕郎,不信你看看我腹上的紅胎記。燕郎掀開了布衫,又轉向他母親磕了頭,他說,娘,你該認識這塊紅胎記,我真的是你們的孩兒燕郎。

  不,腹上有紅胎記的人很多。老鐵匠仍然固執地搖著頭,我不相信你是燕郎,假如你要打一把殺人用的暗器,我會答應的,可是我不能讓你假冒我兒的聲名,你還是趁早滾開吧。老鐵匠說著操起一把板斧,他朝燕郎踢了一腳,怒吼道,滾吧,別讓我一斧結果了你的狗命。

  我站在對面的鋪子門口,隔街看著鐵器作坊裡意想不到的一幕。燕郎跪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我看見他猛然脫下了布褲,狂亂地叫喊起來,爹,看看這個吧,是你用熱刀親手閹了我,現在你該相信我是燕郎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