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第三天早晨爆發了燮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池州之戰。部署在池州防線的一萬官兵與叛軍短兵相接,血肉橫飛于池州城外的田野和河流之中。那場戰役持續了一天一夜,雙方死傷無數,到了次日中午戰死者的屍體被倖存者拋入池河,以利騰出足夠的空地作最後決戰的疆場。那些死屍堵塞了池河的河道,形成無數活動的浮橋,恐懼的臨陣脫逃的官兵就從死屍浮橋上偷偷越過池河,帶著渾身的血腥味向家鄉逃亡,沿路丟棄的兵器後來被當地農人改鑄成犁鋤農具和運草車的輪輻,成為這場戰爭永久性的紀念。

  我心愛的戰將吉璋被端文的轟天戟敲下馬背,預告了池州之戰以官兵慘敗而告終。端文把吉璋的屍體拴在馬腹下沿河岸急馳了一圈,他額上神秘的刺字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發亮。白馬所過之處,殘餘的官兵都清晰地看見了端文前額上的刺字,燮王,他們被那道光環所懾服,燮王,燮王,他們像一叢秋草被端文的旋風席捲著,跪伏在那匹白馬下俯首稱降。六十裡以外的大燮宮沉浸在死亡氣氛中,我在角樓上遠遠地看見一輛輜重馬車停在王后彭氏的煙霞堂前,來自彭國的黑衣武士在車前車後忙碌著,他們奉彭王昭勉之命將公主接回彭國躲避戰亂,我依稀聽見了彭氏沙啞的哭聲,我不知道她在為誰而哭,也許她已經意識到這是一次去而不返的行程?我第一次對這個驕悍任性的婦人產生了憐憫之心,她和宮中的所有嬪妃一樣,紅粉幽夢突然驚醒,她們將陪著一個倒黴的帝王墜入黑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

  那天正午我枯立于角樓憑欄西望,視野裡除了湛藍色的天空和京城的灰黑色屋頂,就是幾縷趕路商販的馬蹄騰起的黃塵,京城的百姓在戰禍來臨之際閉門不出。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五十裡以外的最後的戰場,看不見我的蟻群般蜂擁於街市的布衣子民。我的心空空蕩蕩。後來我聽見角樓上的大鐘被誰敲響了,我知道那是喪鐘的聲音,但是角樓上空寂無人,也沒有風吹過,我不知道是誰敲響了喪鐘,於是我注意到那根黃棕編織的鐘繩,它在凝固的空氣中神奇地律動,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鐘繩上發現了八個白色小鬼,它們竟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們攀附在鐘繩上敲出一種冰涼的死亡的鐘聲。我不記得是從哪兒拾起了那冊灰塵濛濛的《論語》,僧人覺空遠離大燮宮已經多年,臨別之際他要求我讀完這部著名的聖賢之書,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此事,我把沉重的書冊攤放於膝上,目光所及卻是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已經沒有時間讀完這部《論語》。後宮裡到處可聞婦人們哭哭啼啼的聲音,宮監和宮女們神色悽惶,在亭台樓堂之間像無頭之蠅一樣轉來轉去。我母親孟夫人帶著幾個手捧白絹的宮監出現在貴妃們的居所,白絹賜死的儀式已無需用語言表達,孟夫人眼含熱淚,親眼督察了蘭妃和堇妃自縊於屋樑的全部過程,最後她將剩餘的那條白絹帶到玩月樓。身懷六甲的菡妃對孟夫人進行了瘋狂的抵抗,拒不從死,據說她用一把剪刀剪斷了白絹。小天子還未降生,我絕不能死。菡妃抱著孟夫人苦苦哀求,別讓我死,假如一定要死,就等到小天子降生以後再賜白絹吧。

  你怎麼這樣糊塗?孟夫人也已經泣不成聲,她說,你太糊塗,難道你還能有那麼一天嗎?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會放過你,端文的人馬馬上就要進宮了。

  別讓我死。我懷著天子,我不能死。菡妃尖厲地叫喊著,赤足跑出了玩月樓。孟夫人看見菡妃披頭散髮地朝冷宮的方向跑,她猜菡妃是想將自己藏匿在冷宮的廢黜嬪妃中間。孟夫人制止了宮監們的追趕,她苦笑著說,糊塗的孩子,這樣一來她會死得更慘。冷宮裡的那些婦人會把她撕成碎片的。菡妃在迷亂中選擇的藏身之處果然就是她的停屍之地。後來我聽說她闖進了黛娘的囚室,她讓黛娘用乾草把她埋藏起來,黛娘照辦了。黛娘的舌頭早就被割除了,她不會說話,黛娘的十指也已被鐵鉗夾斷,因此她朝菡妃身上埋乾草的動作顯得遲緩而笨拙。後來黛娘依靠她唯一的健全的雙腳瘋狂踩踏草堆下的菡妃,直至菡妃的呼救聲漸漸衰竭,枯黃的乾草染上一層稠釅的血紅色。

  我沒有看見陳屍於冷宮乾草堆上的菡妃。也沒有看見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個瘋狂的廢妃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宮中度過的最後一天對我而言是靜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論語》等待著災難臨頭,心情竟然平靜如水。後來從光燮門那裡傳來沉悶的木樁破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見燕郎垂手立於門外,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稟告道,太后娘娘薨了,菡妃薨了,堇、蘭二妃也已薨了。

  那麼我呢?我是不是還活著?

  陛下萬壽無疆。燕郎說。

  可是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來不及讀完這部《論語》了。

  雜遝的馬蹄聲終於像潮水一樣衝破光燮門湧入王宮,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說,你聽見了嗎?燮國的末日就這樣來臨了。八年以後我和我的異母兄弟端文在宮牆下再次相遇,他臉上的仇恨和陰鬱之光已經消失,作為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端文的微笑顯得疲倦而意味深長。相視無言的瞬間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宮廷煙雲從我眼前一掠而過,白馬上的那個英武的百折不撓的身影確確實實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說。端文會心地朗聲一笑,我記得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種古怪的憐憫和柔情。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具行屍走肉,當初他們把黑豹龍冠強加於你的頭上,是你的不幸,也是燮國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馬朝我走來,他的黑色披風像鳥翅一樣撲閃著,卷來某種酸澀的氣味,他前額上的兩個青色的刺字散發著網狀光暈,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見我前額上的刺字嗎?端文說,是先王的亡靈留下的聖詔,我原本想讓你第一個看到它,而後從容赴死,沒想到一個老乞丐的打狗棍改變了整個命脈,現在你成了最後一個目睹者,誰是真正的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說。我就是燮王,這是整個世界告訴我的真相。端文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做了一個令我愕然的動作,他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撫摸了我的臉頰,他的聲音聽來是平靜而深思熟慮的。從宮牆上爬出去吧,端文說,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個庶民,這是對一個假帝王最好的懲罰。爬出去吧,端文說,把你最忠實的奴才燕郎帶上,現在就開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軟的肩背上,我的身體像一面殘破的旗幟升起來,漸漸遠離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宮牆上野草伏在我的手背上,鋸齒形草葉割痛了我的皮膚。我看見宮牆外的京城,一隻沸騰的懸浮的太陽,太陽下的街衢、房舍、樹木如山如海,那是一個灼熱的陌生世界,我看見一隻灰鳥從頭頂飛掠而過,奇怪的鳥鳴聲響徹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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