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更加滑稽的是那張秘密流傳在後妃們中間的藥箋,據說那是一劑受孕得胎的良藥,當我在繁心殿上為朝臣們言辭激烈的奏疏心煩意亂的時候,我的後妃們忙於在小泥爐上煎煮草藥。那些日子不管我走到哪個嬪妃的居所,都會聞到一股古怪的帶有腥氣的藥味。後來我在菡妃那兒得知,藥箋是從她的手中流傳出去的,菡妃沉浸在她一手製造的鬧劇氣氛中,她用一種促狹自得的語調說,她們不是都妒嫉我嗎。她們不是發瘋般地想懷天子龍胎嗎?我就胡亂編了個藥方,反正吃不死人,我就成全了她們的念想吧,省得她們整天盯著我的身子咽口水。我看了看菡妃隨意亂寫的藥箋,上面羅列了十來種草藥,計有黃連、茴香、防風、貝母、白芷、當歸、乳香、連翹、何首烏、金銀花、肉蓯蓉等,最後的一味藥明顯可見菡妃對服藥者的捉弄和報復,最後的一味藥竟然是豬尿泡一副。我想那也是藥罐裡膻腥之氣的由來。

  可憐。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一邊撕碎藥箋一邊想像那些後妃們捏著鼻子服藥的情景,我望著菡妃驕傲地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在上面撫摸了片刻,然後我問菡妃,你現在覺得很快樂是嗎?當然很快樂,陛下,我怎麼能不快樂?小天子再過兩月就要降生了。菡妃的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紅暈,她嬌憨地反問了一句,難道陛下不快樂嗎?

  天知道我是否快樂。我避開了菡妃纏綿而熱烈的目光,低下頭把玩著一隻翡翠如意,我說,你怕不怕?怕不怕橫禍突降?怕不怕最後落下蕙妃那樣的下場。

  不怕。我有陛下和孟夫人的庇蔭,她們不敢肆意陷害我,倘若再生橫禍,陛下和孟夫人會給我作主是嗎?菡妃走近我,試探地坐到我的膝上,臃腫的體態使她的溫存顯得笨拙而索然寡味。這一瞬間我意識到自身承受的壓力如此繁複如此可怕,它們就像被山洪沖泄的巨石,一塊一塊地壘築在我脆弱的王冠之上。災禍來自宮牆以外,假如連大燮宮也被災禍所毀,人人自危,誰還幫得了誰呢?這一天快要來臨了。我突然站起來推開了菡妃,像逃一樣地走出菡妃的臥房。走到門外我突然被一種狂躁而憤怒的情緒所控制,於是我把玩月樓的瓔珞珠簾踢得東搖西晃,我對受驚的菡妃大叫道,告訴那些下賤的婦人,讓她們解開中衣等在宮門口,端文就要來了,端文就要來讓你們受孕了。我漸漸中止了與後妃們的床第生活,每夜獨居於清修堂中。突如其來的隱疾難以啟齒,它跟我沮喪而絕望的心情有關。我不願意向御醫索取治病的靈丹妙藥,對於後妃們形形色色的窺測方式裝聾作啞,拒絕所有的誘惑和暗示。我覺得我正在以最悲壯的姿態迎接末日來臨。

  那是我最後的帝王歲月,我心如死灰,忠實的奴僕燕郎替代了美貌的婦人,終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記得一個雷雨之夜,我和燕郎秉燭長談,細緻地回憶了年少無知時的宮廷生活,當然談得最多的是那次在品州城的微服出遊,我們互相發現品州城鬧臘八的人群給對方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夜空中雷聲轟鳴,清修堂的建築被暴雨流水濺打出一片顫慄之聲,榻邊的燭光搖晃了一下後遽然熄滅,黑暗中閃雷的金光使我從龍榻上一躍而起,我想去關上窗戶,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說,陛下別怕,那是一道閃雷,閃雷從來不進帝王的宮殿。不,也許閃雷恰恰擊中我的頭頂。我驚悚地凝望著清修堂外的樹枝在風雨中飄搖,現在我什麼也不相信了,我對燕郎說,我只相信災難正在一步步逼近大燮宮,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燕郎以他的慣有的彎曲的體態站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聽見了他哽咽的聲音,酷似一個悲泣的婦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恐懼,我的哀傷。

  假如我能躲過滅頂之災,假如我能活著離開大燮宮,燕郎,你猜我會去幹什麼?去尋找品州城的雜耍班子,去走索。

  對,去找那個雜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滾木。

  我緊緊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這個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個出身低賤的大太監相抱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結束。

  農曆八月二十六日,光祿大將軍端文和西北王昭陽並轡而行,駛出品州城的城門,他們的身後是一支綿延數裡的風華正茂的軍隊,旌旗遮天蔽日,號角聲響徹西北大地。這支萬人軍隊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向燮國京城推進,第三天早晨到達了京城以西六十裡的池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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