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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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端文牽馬跨出平親王府的紅門檻,以一塊黑布蒙住整個臉部,只露出那雙冷漠的狹長的眼睛。端文以蒙面者的姿態策馬穿越街上擁擠的人群,目不斜視,對四周百姓的歡呼和議論無動於衷。人們不知道一個功勳顯赫的英雄為何要蒙面過市。據燕郎後來解釋說,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在菜市街附近,一個破衣爛衫游乞於京城的老乞丐突然擠到端文的馬前,他伸出打狗棍挑去了端文臉上的黑布面罩,這個動作來得突兀而迅疾,端文大叫了一聲,他想到空中去搶那塊黑布面罩,已經遲了。端文蒼白而寬碩的額角袒露在陽光下,一些圍觀者發現他的前額上刺著兩個蝌蚪般大小的青字:燮王。菜市街頓時陷入一片莫名的騷亂。端文回馬返歸,以一手撫額,一手持劍驅掃蜂擁而上的行人,他的表情痛苦而猙獰,怒吼聲像鈍器一樣敲擊人們的頭頂。端文騎在玉兔馬上狂奔而去,半途遇到了燕郎和幾名錦衣衛的攔截。攔截毫無作用,燕郎後來羞慚地說,他被端文的淩空一腳踢下了馬背,情急之中他只揪到了玉兔馬的一根尾鬃。就這樣端文從混亂的街市上消失不見了。吉璋設置的毒箭射手在燮宮的角樓上空等了一個下午,最後看見的是無功而返的燕郎一行,他們向射手做了收弓罷箭的暗號,我當時就預感到有一股神秘的災氣阻遏了這次計劃,遠遠地我聽見燕郎的象笏落地,聲音頹喪無力,我緊繃的心弦反而一下鬆弛下來。 上蒼免他一死,這是天意。我對吉璋說。假如我想讓他死,上蒼想讓他活,那就讓他去吧。 陛下,是否派兵封查城門?我估計端文仍在城中,既然已打草驚蛇,不妨以叛君之罪緝拿端文。吉璋提議道。可是端文的英雄故事已經流傳到燮國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已經開始懷疑他們的燮王,他們學會了判斷真偽良莠。而我從來不想指黑為白或者指鹿為馬,我的敏感的天性告訴我,你必須殺了這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僅此而已,我不想對吉璋作出更多的解釋。聽天由命吧。我對聚集而來的密謀者說,也許端文真的是燮王,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力在幫助他。對於端文能殺則殺,殺不了就讓他去吧。只當是我酒後開的一個玩笑罷了。四個密謀者垂手站在角樓上面面相覷,從他們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一絲疑惑和一絲羞慚,很明顯他們不滿於我的半途而廢和優柔寡斷。午後的風拂動著角樓上的鐘繩,大鐘內壁發出細微的嗡嗡的回聲。角樓上的人都側耳諦聽著這陣奇異的鐘聲,誰也不敢輕易打破難堪的沉默,但每個人的心中都預測到大燮宮的未來暗藏著風雲變幻,包括我自己。這個夏日午後陽光非常強烈,我看見角樓下的琉璃紅瓦和綠樹叢中彌漫著災難的白光。錦衣衛們在城內搜尋了兩天兩夜,沒有發現端文的蹤跡,第三天他們再返平親王府,終於在後院的廢井中找到了一個地道的入口,兩名錦衣衛持燭鑽進地道,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了很久,出來的時候鑽出一垛陳年的乾草,他們發現自己正站在北門外的柞樹林裡。有一隻撕破的衣袖掛在洞口的樹枝上,錦衣衛看見衣袖上寫著一排血字:端文回京之日,端白滅亡之時。他們把那只白衣袖帶到了清修堂,作為端文留下的唯一罪證交給我。我看著衣袖上那排遒勁有力的血字,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用一把鐵剪把白衣袖剪成一堆碎片,腦子裡萌生了一個有趣而殘酷的報復方法。傳端武入宮,我大聲地向宮監叫喊著,我要讓他把這面喪幡咽進肚腹。端武被推上清修堂時依然狂傲不羈,他站在玉階上用一種挑戰的目光望著我,始終不肯跪伏。侍衛們擁上去按住他強迫他跪下去,但武藝高強的端武竟然推倒了三名侍衛,嘴裡大叫,要殺就殺,要跪無門。 怎樣能讓他跪下去?我沉默了一會詢問旁邊的燕郎。拿鐵錘敲碎他的膝蓋骨,只有這個辦法了。燕郎輕聲地答道。那就去拿鐵錘吧,他必須替端文承受應有的責罰。隨著一聲慘叫,鐵錘敲碎了端武的膝蓋骨。我看見端武痛苦地倒在玉階上,兩個侍衛跑過去架住他的雙臂,另一個抱住他的腰往下撳,這樣端武以一種古怪的姿勢跪在我的面前。現在讓他細碎布條咽進腹中吧,這是端文留給他的美餐。我說著大笑起來,走下禦榻去拍了拍端武的肩膀,你會吃得很香的,是嗎?端武艱難地仰起臉注視我,他眼睛中的狂傲已經轉化成絕望的亢奮,似乎將要滴出血珠,我聽見他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你不是燮王,端文才是真正的燮王,端文回京之日就是你的滅亡之時。是的,我們對此都深信不疑。我收斂了笑意,從地上抓起一把碎布條,然後我用一隻手卡緊端武的下頦,另一隻手將碎布條塞進他的嘴裡,我說,可是我現在還是燮王,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就不能說話。對端武的報復持續了一個時辰,我也頗為疲累。當侍兵們松開端武的雙臂,他已經無法站立。我看見端武在地上爬行了一段,兩條修長的腿像斷木一樣僵直。他一邊幹嘔著一邊爬到我的腳邊,拉住我的蟒袍一角,我發現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容。 你看見端文前額上的刺字了嗎? 我沒看見,但街上的百姓們看見了,端文的謀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誰在端文的前額刺寫燮王兩字的嗎?正要問你呢,是你刺的?還是他自己刺的?不,是先王的亡靈。有天夜裡端文夢見先王的手,夢見一根閃光的金針,早晨醒來他的前額就出現了那兩個字。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極,竟敢以此到宮中向我挑釁,假如我親眼看到那個該死的前額,你猜我會怎樣做?我會用匕首把它們一點一點地剜去,直到他夢醒為止。不。那是先王的聖靈再現,不管是你還是端文自己,誰也無法藏匿那兩個字,誰也無法將它從端文的前額上抹去。端武發出豪邁而激昂的笑聲,然後他鬆開了我的蟒袍,從玉階上滾落下去。侍兵們上去把他拖出了清修堂,從他膝蓋上滲出的血點點滴滴盤桓而去,遠看就像一條蛇的形狀。隔了很遠,我依然聽見斷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後仍然將一片濃重的陰影投於我的頭頂之上。關於他的死因曾經傳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誤服假丹而死,有人說他死於一代豔妃黛娘的繡榻羅帳,甚至有人秘傳是皇甫夫人用鳩毒謀害了她的親生兒子。而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相信焦慮、恐懼、縱欲組合成一根索命的繩子,這根繩子可以在任何時刻將任何人索往陰界地獄。我相信父王死于自己的雙手,死於自己的雙手緊緊捏住的那根繩子。 夏天以來我多次看見父王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現在朝覲時分的繁心殿上,像一朵雲遊過朝臣們的峨冠博帶,手中的繩子佈滿黴菌和黑色蟲卵,呼嘯著向我拋來。它更多地出現在我的夜夢中,我夢見父王的手溫柔地撫摸另一個兒子的前額,他是長子端文,我真的夢見父王手持金針,在端文的前額上刺下燮王兩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說。 真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父王說。 他們告訴我端文已經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裡避開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卒的青縣刺史李安的屍棺,抬棺的腳夫把它運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們說端文就躺在李安的死屍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陽獨霸的天下,昭陽對端文一直鍾愛有加,他也是當年力主端文繼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幾乎可以確定,端文現在滯留于西王府邸中舔吮自己的傷口,他終於找到了一片相對安全的樹蔭。 我母親孟夫人和我一樣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識到端文此去給大燮宮留下了一條禍根,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後,急召丞相馮敖入宮秘議。孟夫人說,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千萬不能讓昭陽和端文穿起一條褲子,端文必誅無疑,實在沒辦法了,就連同西王府一起端掉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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