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宮廷裡的春天日漸單薄,清修堂外的檜柏樹上響起了最初的蟬鳴。南部的戰場上官寇雙方僵持不下,人馬死傷無數,卻依然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我的大燮宮裡一派春暮殘景,歌舞昇平,在胭脂紅粉和落花新荷的香氣中,一如既往地飄浮著另一種戰爭硝煙,那是婦人們之間無始無終的後宮之戰。從鸝鳴閣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懷孕多月的蕙妃在夜間突然流產,產下的是一隻皮毛雪白的死狐,前來傳訊的小宮監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我才弄清他的意思。我怒不可遏地扇了小宮監一記耳光。誰讓你來胡言亂語?好好的怎麼會流產?人又怎麼會生出狐狸來?小宮監不敢聲辯,只是指著鸝鳴閣方向說,奴才什麼也不知道,是太后娘娘和王后娘娘請陛下前去察看。我匆忙來到鸝鳴閣,看見孟夫人和後妃們都坐在前廳裡竊竊私語,每個人表情各異,目光都急切地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置一詞地朝樓上走去,孟夫人在後面喊住了我。別上樓,小心災氣。孟夫人說著讓一個宮女去取那只死狐,她的語氣顯得沉痛而驚惶,陛下親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蕙妃是什麼樣的妖魅了。宮女戰戰兢兢打開一隻布包,映入眼簾的果然是一隻幼小的沾著血絲的白狐,死狐的皮毛上散發著一種難以忍受的腥臭。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驚出一身冷汗。前廳裡的後妃們則尖叫起來,並且都用衣袖掩住了鼻口。

  何以證明死狐是蕙妃所產?我鎮定下來後問孟夫人。三個守夜宮女,還有太醫孫廷楣都是旁證。孟夫人說,陛下如果不信,可以立刻傳孫太醫和三名宮女來查證。我覺得此事蹊蹺,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置,從眼角的餘光中可以瞥見討厭的彭王后,她盛裝妝扮坐在嬪妃群中,正用竹簽挑起果盤裡的一顆櫻桃,從容優雅地往嘴裡送,我從她的臉上窺出了某種可疑的陰影。

  可憐的蕙妃。我歎了口氣,逕自朝樓上走。我沒有理睬孟夫人的阻止。走到樓上發現廊柱間已經拉起黃布條,這是宮中禁地常見的封條。我把封條扯掉朝下面的後妃們扔去,然後急切地走進了蕙妃的臥房。在掀開那塊錦緞帷幔的瞬間我突然想到蕙妃已經被我冷落多時了,我聞到熟悉的幽蘭清香,看見蕙妃憂慮哀愁的眼眸仿佛流星從鸝鳴閣上空一曳而過,蕙妃從前虛妄的愁慮現在真的應驗了。

  繡榻上的蕙妃氣息奄奄,她好像處於昏迷之中,但當我靠近她時我看見她的一隻手慢慢地抬起來,它在空中摸索著,最後拉住了我的腰帶。我俯下身去,看見昔日豐腴美貌的品州女孩已像一段朽木枯枝,她的臉部在午後的光線中迸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輕輕撫摸了蕙妃唯一不變的青黛色的眉峰,對於她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看見她的雙眼在我的手下慢慢地睜開,幾滴淚水像珍珠般嵌在我的指縫之間。我要死了,她們串通一起陷害我。她們說我產下的是一隻白狐。蕙妃的手緊緊抓著我的龍鳳帶,我驚疑于這份非凡的力氣。她的空洞無神的眼睛充滿乞求地凝視著我,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幫幫我吧。我早知道她們不會放過我,可我沒想到她們的手段如此卑鄙毒辣,老天,她們竟然說我產下的是一隻白狐,一隻白狐。

  他們是這樣說的。我不相信。我會把孫太醫和宮女傳來質詢,事情會弄個水落石出。

  陛下不用費心了,孫太醫和那些宮女早被彭王后買通,他們都是趨炎附勢的無恥小人。蕙妃突然大聲哭泣起來,邊哭邊說,他們蓄謀已久,我防不勝防,我怎麼小心都沒有用,結果還是掉進了他們的陷阱。

  07

  那天夜裡你看見流胎了嗎?

  沒有。宮女說蠟燭不見了,宮燈也找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榻上只摸到一灘血,暈了好長時間,等醒過來蠟燭已經點上,孫太醫也來了,他說我流失的是狐胎。我知道他在撒謊,我知道彭太后她們已經撒開了羅網。蕙妃已經哭成個淚人,她掙扎著從繡榻上爬下來,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難逃劫數,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只求陛下明察秋毫,給我指一條生路吧。蕙妃仰起淚臉,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條魚,自下而上喙著我的袞龍錦袍,發出一種悽愴的颯颯之聲,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雙眸突然放出近乎悲壯的光亮,她最後說,陛下,至高無上的大燮王,告訴我,我是生還是死?我真的應該去死嗎?假如我必須去死,求陛下現在就賜我白綾吧。我抱住蕙妃冰涼的瘦弱的身體,心情悲涼如水。春天以來這個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離我遠去,現在我看見那只無形的毒手已經把她推向陵墓。我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拉住可憐的蕙妃,在她向我哀聲求援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束縛了我的雙手。我含淚安慰了蕙妃,卻沒有作出一個帝王的許諾。我曾將總管太監然郎隱秘地召來清修堂,向他求教處置蕙妃的方法。燕郎對這件事似乎已有謀算,他直言問我對蕙妃是否仍留愛憐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問我是想讓她死還是活下去,我說我當然想讓她活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頷首微笑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宮外,送到一個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過殘生,對老夫人和其他後妃就說蕙妃已被陛下賜死,屍首也被漂送出宮。

  你準備讓她藏在何處?我問燕郎。

  連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裡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跡罕至,誰也不會知道她的下落。

  讓蕙妃削髮為尼?我驚訝地叫起來,你讓堂堂的燮宮貴妃去做一個尼姑?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蕙妃已經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只能離宮而去,而離宮後有家不能還,有郎不可嫁,只有削髮為尼這條路可走了,請陛下斟酌三思。我聽見堂前的檜柏上有蟬蟲突然鳴唱了幾聲,眼前再次浮現出一個美麗單薄的紙人兒隨風飄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憐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蕙妃,她的餘生看來只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燈了。就按你說的辦吧。最後我對燕郎說道。這是天意,也許蕙妃是誤入宮門,也許她生來就是做尼姑的命,我沒有辦法了,我是至高無上的燮王,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叫做珍兒的面目酷肖蕙妃的小宮女作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設法讓珍兒服下了大劑的蒙汗藥使她昏睡不醒,那個小宮女被塞進黃布袋裡時還輕輕地吹著鼾聲。蕙妃娘娘漂送出宮。刑監響亮的喊聲在禦河邊回蕩,河邊肅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黃布袋構成了宮廷黎明的風景。也就是這個暮春的黎明,蕙妃喬裝成宮監坐在購物馬車上混出光燮門,重返外面的平易世界。據送她出宮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上默默無語,他找了許多話題,但蕙妃充耳不聞,她的眼睛始終仰望著遊移的天空。

  我饋贈給蕙妃的金銀首飾被燕郎原封不動地帶回宮中,燕郎說蕙妃不肯接受這些饋贈,她對燕郎說,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這些物品有什麼用?什麼也用不著了。說的也是,她確實不需要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問燕郎,她真的什麼也沒帶走嗎?

  帶走了一個泥金妝盒,裡面裝著一疊詩箋,別的什麼也沒帶,我猜詩箋是陛下以前為她寫的,她一直收藏著。詩箋?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無梁殿的那段鴻雁傳情的日子,不免為之動容,長歎一聲道,難為了這個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離宮的那天我心情抑鬱,獨自徜徉於花徑之上。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風薰香飽含著傷情感懷之意。我邊走邊吟,遂成《念奴嬌》一首,以茲紀念我和蕙妃的短暫而熱烈的歡情恩愛。我信步走到禦河邊,倚欄西望,宮內綠蔭森森,枝頭的桃李剛謝,地邊的牡丹芍藥依然姹紫嫣紅,故地故人,那個曾在禦河邊仿鳥而奔的女孩如今已離我遠去。我奇怪地發現昨日往事已成過眼煙雲,留下的竟然只是一些破碎的挽歌式的詞句。我看見有人坐在秋千架上,是彭王后和蘭妃,幾個宮女在柳樹下垂手而立。我走過去的時候彭王后迅疾地蕩了幾個來回,然後她跳下秋千架,驅走了旁邊的宮女,她說,你們回去吧,我和蘭妃陪陛下玩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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