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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05

  來自品州商賈富戶的蕙妃聰敏伶俐,國色天香。在我的懷中她是一隻溫馴可愛的羊羔,在我嬪妃群中她卻是一隻傲慢而孤獨的孔雀。我青年時代最留戀的是蕙妃嫵媚天真的笑靨和她肌膚特有的幽蘭香味,最傷神的是蕙妃因受寵惹下的種種宮廷風波。我記得一個春日的早晨在禦河邊初遇蕙妃。那時候她是個初入宮門的小宮女。我騎馬從橋上過來,馬蹄聲驚飛了岸邊的一群鳥雀,也驚動了一個沿著禦河奔跑的女孩子。透過薄霧我看見她在悉心模仿飛鳥展翅的動作,鳥群飛時她就扇前跑,鳥群落下時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頂住嘴唇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當鳥群掠過楊柳枝梢無影無蹤時她發現了我的馬,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地躲到柳樹後面,兩條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樹幹,她把臉藏起來了,但那雙粉紅的顫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對祖母綠手鐲卻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視線裡。你出來。我策馬過去用馬鞭捅了捅柳樹幹上的那雙小手,樹後立刻響起一聲驚懼的尖叫,人卻依然躲著不肯出來。我再捅一次,樹後又叫一聲,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我說,你再不出來我就用馬鞭抽你了。

  樹後露出女孩子美麗絕倫的面容,驚駭和顫慄在她的明眸皓齒間呈現出奪人心魄的光豔,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寬恕,奴婢不知皇上駕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著我。你認識我?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宮裡做事嗎?奴婢初入王宮,名字還沒有寫上宮冊。女孩子露出淺淺一笑,她垂下的頭部漸漸抬起來,目光正視著我,表情大膽而調皮,她說,我一見皇上的倜儻風姿和龍顏鳳氣,雖不曾幸見也猜出幾分了,您就是至高無上的大燮王。你叫什麼名字?現在沒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給我賜名呢。我跳下玉兔兒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純真如此嫵媚的宮女,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敢像她一樣與我談話。我牽住了她的手,那只手纖小而光滑,手心裡還壓著一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騎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馬背,先是聽見一聲惶惑的尖叫,我不會騎馬,然後是一陣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騎馬好玩嗎?

  我無從解釋初遇蕙妃時的喜悅和衝動,只記得那個早晨的同騎而行改變了我從前厭惡女孩的態度。從女孩裙裾和黑髮間散出的是新鮮迷人的氣息,是一種接近幽蘭開放時的清香。玉兔馬沿著禦河慢慢跑向燮宮深處,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園丁都停下手中活計,遠遠地觀望玉兔馬上的同騎二人。其實無論是那些莫名驚詫的園丁,還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寵若驚的蕙妃,這個早晨都是令人難忘的。

  你适才是在學鳥飛嗎?在馬背上我詢問蕙妃。是的。我從小就喜歡鳥禽,皇上喜歡嗎?比你更喜歡。我仰首望望大燮宮的天空,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博大的金色光帶,太陽在白晷門上冉冉升高,慣常棲落在琉璃簷頂上的晨鳥不知去向。我有點疑惑地說,鳥群飛走了,你來了把宮中的鳥群都嚇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親孟夫人從來不睦,但在對待蕙妃的態度上兩個婦人取得了一致。她們都不喜歡蕙妃,並且不能容忍我對她特有的寵愛。皇甫夫人對蕙妃舉手投足間的市井風味深惡痛絕,她埋怨選妃的官吏不該把這種女孩子選入宮中,而孟夫人生性嫉惡花容月貌的女孩,她認為蕙妃是媚狐轉世,日後必定成為宮廷色患,甚至影響江山大計。兩個婦人聯手阻撓我將品州女孩蕙仙冊立為貴妃。整個春季我為此焦慮不安,我想方設法證明我對品州女孩的寵愛是一種天意,她是宮中另外一個愛鳥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靈魂與我的孤獨遙相呼應。但是兩個狹隘偏執的婦人卻把我的肺腑之言視為譫語夢囈,她們無端地懷疑我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遷怒於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將蕙仙傳至錦繡堂,在一番冗長的盤詰和譏貶之後,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仙,以後不許再去誘惑皇上。我母親孟夫人隨後將蕙仙傳至淒冷的後宮,孟夫人引領蕙仙親睹了那些被各種刑罰致殘的宮女嬪妃,然後她面帶微笑問蕙仙,你想走這條路嗎?蕙仙嚶嚶地哭泣起來,她搖著頭說,不,奴婢無罪。我母親孟夫人冷笑了一聲,她說,什麼有罪無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我告訴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宮也一樣容易。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僕燕郎後來告訴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側宮無梁殿期間,我無可奈何,只能通過燕郎在清修堂和無梁殿之間頻頻傳遞相思之箋。

  對品州女孩纏綿無盡的相思喚起了我寫詞作詩的願望。那個苦惱的春天我無意臨朝問政,每日端坐清修堂迷醉於以筆傳情和製作各種宮廷紙箋的工作,等到夜闌人靜後由燕郎將我的詩箋送入無梁殿蕙仙的手中。我迷醉于這項工作,其實是迷醉於一種悲傷的遊戲,心中的感受是複雜而怪誕的。當我在寂靜的春夜淚流滿面,對著皓月星光一遍遍吟誦《聲聲慢》時,我不再是一個赫赫帝王,更像一個在潦倒失意中懷念紅粉佳人的文人墨客,這種變化使我感到深深的惶惑和惆悵。我的那些傷情感懷之作後來被人編纂成《清修堂集》,在燮國及諸鄉鄰國不脛而走,而我與燕郎潛心製作的各種宮廷詩箋,譬如菊花箋、紅牡丹箋、灑金箋、五色粉箋等後來也被文人富豪所仿製,成為風行一時的饋贈禮品,這是後話不提。一個微雨清風的夜晚,燕郎領著我從一扇掩在斑竹叢後面的暗門悄悄來到無梁殿。偌大的無梁殿是前代的宮廷匠人留下的傑作,不見梁椽,也不設窗戶,唯有巨大的神龕供奉著燮國的幾位開國元勳的英魂亡靈。我不知道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將蕙仙幽禁在此的動機,其緣由或許是無梁殿沒有木梁,這樣蕙仙就無法採用女孩通常使用的自縊辦法來以死抗爭,或許兩位夫人就是想把蕙仙拋在陰森黑暗的荒殿裡,用婦人特有的耐心和細膩將蕙仙慢慢摧殘至死。或許這只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刑罰?我這樣想著心情沉重如鐵,手指觸及牆上的青苔,滑膩而冰涼的觸覺傳及我遍身,我覺得我摸到了一扇死亡之門。空曠的殿堂裡忽閃著一星燭光,燭光裡的女孩形銷骨立,面對一疊紙箋黯然神傷。我看見十八隻鳥籠整齊地堆放在女孩身邊,所有的鳥籠都是空的。十八天來我每天派燕郎往無梁殿內送去一種鳥雀,陪伴蕙仙挨過這段可怕的時光,孰料十八種鳥雀被悉數放飛,我的心就像鳥籠變得空空蕩蕩了,我一言不發直到蕙仙突然醒悟過來。

  皇上寬恕,奴婢把鳥兒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最喜歡鳥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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