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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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氣晴和而溫暖,在太醫的建議下我來到後宮的樹林裡聆聽各種鳥禽的鳴唱,太醫認為這對恢復我的語音有所裨益。我看見樹林裡懸掛著幾架秋千,有幾隻錦雞和山雉像人一樣站在秋千架上左顧右盼。鳥聲啁啾,我模仿鳥類鳴叫了幾聲,聲帶果然暢通了許多,這個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後對鳥類有了格外的興趣和百倍的鍾愛。隔著茂密蓊郁的槐柏樹林,我還聽見有人在冷宮裡吹響笙簫。其聲哀怨悽愴,似一陣清冷之水漫過宮牆。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體在簫聲中無力地蕩起來,落下去。我真的覺得自己像一隻林中禽鳥,我有一種想飛的欲望。飛。我突然高聲大叫。這是多日來我恢復的第二個語音。飛。我連續地亢奮地大叫,樹林中的宮監們跟著我一齊叫起來,他們的表情又驚又喜。 後來我拉著繩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將雙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幾個來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見到的走索的藝人,他們自由而飄逸的姿態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強烈,使我無法忘卻。我模仿走索藝人又走了幾個來回,秋千板在我的腳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個真正的走索藝人控制了我的身體,也控制了那副懸空的秋千架。你們猜我在幹什麼?我對下面的宮監們喊。宮監們面面相覷,他們也許真的不知道,他們只是驚詫於我的病情在瞬間裡消失殆盡,後來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臉露出一個神秘而燦爛的微笑,他說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迴宮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諸子籍刊去了銅尺山下的近山堂,隨行的只有三五個僕役書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讀書的地方,我母親孟夫人認為端文選擇近山堂讀書是居心叵測之舉,以端文的年齡已過授室之年,但他卻遲遲不婚,沉迷於刀槍弓箭和孫子兵法中,孟夫人覺得端文多年來一直對燮王的傳位耿耿於懷,心中必有圖謀不軌的念頭。而祖母皇甫夫人對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對所有的王子皇孫都採取一種寬容和慈愛的態度。讓他出宮,皇甫夫人後來對我說,一山不容二虎。你們兄弟素來不睦,與其攪在一起明爭暗鬥的,不如送走一個,我做長輩的也少操一份閒心。我說我無所謂,端文在不在宮裡都跟我無關,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會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蹤。 我真的無所謂,我一直覺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潛伏的殺機只是蚍蜉撼樹,除非借助至高無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們無力傷害我一絲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張陰沉而憂鬱的臉,想起他騎在棗騮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種古怪的疑慮和猜忌。我懷疑在我和端文之間發生過某次嚴重的錯位,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被殉葬的楊夫人說的是一句真話,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覺得我不像一個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個真正的燮王。 這是一塊無處訴說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對任何人談論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親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驚無險的帝王生涯裡,它像一塊巨石壓迫著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狀態。我就這樣成為一個性格古怪頑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殘暴。我很貪玩。其實我還很幼稚。孟夫人始終不放心端文在宮外的行蹤,她派出的探子喬裝成砍柴的樵夫,遠遠觀察和監視著近山堂的動靜。探子說端文晨讀午練,夜間秉燭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張張地跑到迎春堂,報告端文拂曉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說她早料到這樣的結果。她猜測端文會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陽,昭陽的寵妃楊氏是端文兄弟的嫡親姨母,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滿現狀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則無疑於放虎進山。孟夫人向我陳述了端文與西王府勢力勾結後的種種弊端,她的目光異常焦灼,她一再囑咐截道之事需要瞞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個可惡的老婦人從中作梗。我聽從了母親孟夫人的意見。一個深宮中的婦人對於宮闈大事也會有獨到和深刻的見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權柄維繫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於與皇甫夫人的明爭暗鬥中,另一半則投注在對我的燮王冠冕的監護上,因為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因為我是至高無上的燮國君主。驃騎兵的快馬在柳葉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據說端文當時奪路狂奔,企圖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涼沒膝的河水裡,回首向驃騎兵射發了三支響箭。駕船的船夫因為受驚將舟楫劃向河心,端文最終沒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趕了幾步,再次回首望瞭望岸上的驃騎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悲壯而絕望的白光,然後他企圖自溺于柳葉河中,迅疾地將整個身體沉下去。岸上的驃騎兵們大驚失色,他們一齊策馬下河,將濕漉漉的端文撈上了馬背。被擄回的端文在馬上沉默不語,沿途的百姓中有人知道那是宮中的長王子端文,他們以為這是一隊征戰返宮的人馬,有人在路邊樹枝上點響爆竹。爆竹和歡呼聲響起來的時候,馬上的端文潸然淚下。直到返回銅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的陰鬱的臉上仍然淚跡未幹。在端文被囚禁於近山堂的那段日子裡,我曾經去見過他一次。清寂的近山堂物是人非,鷺鳥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樹枯枝縱橫,石階上仍然殘留著多日以前的積雪。我看見端文在寒風中獨坐石凳,以一種無怨無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馬到來。你還想往品州逃嗎?我沒有想過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購買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只有在品州才能買到上乘的弓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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