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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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郎被嚇哭了,後來我發現他的褲子也尿濕了,幸虧他已經把龍袍先卸下還給了我,要是我的龍袍也被他尿濕了,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熱疾。也許疾患的起源就在於我和燕郎的換裝遊戲,要知道我們是在驛站的草料堆後換的衣裝,風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體。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隨行的御醫讓我服了一顆藥丸,保證說第二天我的病體就會恢復。那顆藥丸腥膻無比,我懷疑它是用動物或人的血糅製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結果翌日剛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渾身不適,隨行的文武官吏對此驚慌失措,將車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御醫給我診脈的結果。御醫又送來那種黑紅色的藥丸,被我一腳踢飛了。我在迷亂中對他高喊,不要給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醫拾起破碎的藥丸,對梁禦吏低聲耳語著什麼。後來車輦就繼續上路了。他們決定日夜兼程趕到品州,據說西王昭陽的宮中聚集著燮國醫術最高明的三位太醫。再度滯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裡我昏睡於床榻之上,對身邊發生的驚人事件一無所知。期間西王昭陽帶著三位太醫多次來到我身邊,我卻記不清他們的貌相和話語。太醫楊棟投毒於湯藥的事是我後來聽燕郎說的,燕郎偷偷披露這件被隱瞞的事件時神色非常緊張,他曾被威脅不許透露此事的任何線索,否則將惹來殺身之禍。我記得那天早晨西王宮中靜寂無聲,疏淡的的陽光透過格窗照在我病後初愈的身體上,猶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邊的寶劍劈斷了一條花案,嚇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興師問罪時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來了梁禦史等人,他們看見我暴怒的臉色已知分曉,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問罪。只有長須劍鬢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陽彎膝單跪在門邊,他的雙手搭在腰背後面,手中似乎提著什麼東西。西王昭陽,你手裡是什麼東西?我以劍刃指著昭陽問。是我的太醫楊棟的首級。西王昭陽說著猛然舉起雙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個人的血肉模糊的頭顱。西王昭陽的眼睛裡莫名地噙滿淚水,他說,昭陽特意親取楊棟首級,前來叩見陛下負荊請罪。是你指使楊棟下毒謀害於我嗎?我背轉身不去看那顆人頭,因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會嘔吐起來,我聽見西王昭陽發出了短促的譏嘲的笑聲,於是我猛然回頭怒喝,你笑什麼?你竟敢譏笑我嗎?陛下明鑒,我不敢譏笑,我是嗟歎陛下少年之心不諳世事,難擋風雨刀劍,難判東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殺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宮邸中進行?又何必假我的太醫之手進行,陛下臘八節日微服出遊不是更好的機會嗎?我一時語塞,看來我那回大遊品州城的足跡都在西王昭陽的耳目之中。我望瞭望榻下的群吏,他們神色局促保持著沉默。他們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太醫楊棟為何謀害於我?後來我平心靜氣地問。 操刀者必為刀所傷,陛下。太醫楊棟是參軍楊松的胞兄,他們兄弟情同手足,楊棟知道是陛下在焦州射殺了功不可沒的參軍楊松。西王昭陽的臉上再次浮現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視著我,楊松擅自帶兵援陣鳳凰關守軍,雖未經陛下恩准,但是英勇報國之舉,雖敗猶榮,昭陽不知道陛下為何將他射殺在蓧麥地裡?我終於弄清了太醫楊棟的來歷。我無法回答西王昭陽尖銳的問題,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惱羞成怒,於是我把手中的寶劍朝他扔去,我對他說,你滾,我想殺誰就殺誰,用不著你管。我聽見西王昭陽仰天長歎了一聲,他自言自語地說,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說完就提著楊棟的首級退了下去。我覺得西王昭陽的話聽來耳熟,細細一想他的悲憫之言竟和老瘋子孫信如出一轍。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見的冬雨。車輦途經法場,在瀝瀝雨線中我看見法場上人跡寥寥,木杆上懸掛著的人頭被雨洗測一新,每張臉都煥發著新鮮的氣息,在五個死犯的人頭之間飄動著一張黃褐色的人皮,他們告訴我那就是太醫楊棟的人皮。西王昭陽將楊棟的首級呈奉給我,將楊棟的人皮懸掛於法場示眾,而楊棟無首無膚的屍身已被西北王昭陽厚殮埋葬於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楊棟的人皮竟然從木杆上突然墜落,恰恰落在我的龍輦篷頂上。所有的目擊者包括我自己都被這種巧合嚇了一跳。人皮墜落時憤怒的形狀以及砰然炸響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無數次陷入白日夢囈之中。我看見楊氏兄弟一路追逐著我的蹤跡,楊松按住他的血紅的腸子,而太醫楊棟則揮舞他的人皮緊跟在他的兄弟身後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複叫喊著。我不准車輦中途停棲。後來我依稀看見一群婦人也加入了楊氏兄弟的行列,她們張大空洞無舌的嘴或者一路拋下粉紅的手指,亂髮飄飛、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著的白色小鬼。我看見業已淡忘的楊夫人和妃子黛娘,她們向我尖聲叫喊著什麼,楊夫人邊跑邊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兒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則是充滿色情意味的,我看見她的羅裙在奔跑中隨風飄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對我喊,陛下,到我身邊來吧。我聽見我虛弱的聲音只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對她們說,別過來,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們,但我突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我用力蹬踢著腳下的紫銅腳爐,手指甲在錦衣尉的臉上抓撓出道道血痕,龍輦裡的宮人不知所措,他們後來告訴我在昏厥中我只是重複喊著一個字:殺。 臥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無奈的,每天都是北風充耳,枯樹蕭瑟之聲使這個冬天更顯淒涼。我母親孟夫人總是跑到我的榻邊來噓寒問暖或者暗自垂淚,她擔心宮裡有人利用這個機會製造宮變事件。她還懷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間設下了什麼圈套和毒計。我討厭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時候她放我想起籠中的鸚鵡。舞姬們在炭爐邊聞樂起舞,樂師們則在堂外奏響琴瑟,他們的努力其實是徒勞的。我仍然處於極度的焦慮和恐懼中,透過舞姬們的長袖薄裾和金釵銀簪,我依稀看見許多血淋淋的人腸在清修堂裡盤纏舞動,許多人皮在樂聲中低空飛行。殺,殺,殺。我突然持劍跳到舞姬們中間胡亂砍擊。嚇得她們抱頭鼠竄。太醫說我中了邪毒,病情一時不會好轉,需要到春暖花開之日才會恢復。輟朝已經七天。祖母皇甫夫人嘗試著與我交談,我仍然只會說一個字,殺。她很失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歸結于隨駕官員的失職,對他們一一作出了懲罰。隨駕總管梁禦史自覺無顏回宮,當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殺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與丞相馮敖商議,決定讓我帶病臨期。為了防止我在朝議中信口胡說,他們想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辦法,在我的嘴裡塞上絲絹,然後把我的雙手縛在龍椅上,這樣前來朝覲的官員們可以看見我的面目,卻聽不見我的聲音了。可惡的老婦人,可惡的奴才們,他們竟然以對待囚犯的方法對待我,堂堂大燮王。 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恥辱。當我口含絲絹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儀時,眼睛裡噙滿了屈辱和憤怒的淚水。 燮國的版圖已經被畫師再次修改,焦州鳳凰關一帶的百里疆土現在已經歸屬新興的彭國。畫師姓張,他在繪製了新的燮國版圖過後,用裁紙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圖中呈送入殿。宮中一時對此事議論紛紛。 我見到了那張血跡未泯的新版圖。燮國地域的形狀原來酷似大鳥,在父王那輩大鳥的右翅被東鄰的徐國斬除,現在大鳥的左翅就斷送在我的手上。現在我的燮國看上去就像一隻死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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