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我竭力想回憶小娥子這個陌生的宮女的面貌,卻什麼也沒有想起來,要知道大燮宮的八百宮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間都很相似。她們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宮六院之間悄悄地搖曳生長,然後是盛開或者凋零,一切都不著痕跡,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卻想起銅尺山下的陵墓,想起無數深埋於地底的棺木和死屍,一股深深的涼氣奇妙地鑽進我的鼻孔,我打了個噴嚏,我突然感到車裡有點冷。

  陛下受驚了。錦衣尉說,那個老婦人該以亂刀斬首。我才沒有受驚呢,我不過是想到了死屍。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系好麂皮護腰,我說,野外比宮裡冷多了,你們該想法給我準備一個小泥爐,我想在車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見了燮國的鄉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圓頂茅屋像棋子一樣散落在池塘和樹林邊。初冬的田疇一片荒蕪,桑樹的枝條上殘存著一些枯卷的葉子。遠遠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聲音在空穀中回蕩,還有一些販運鹽貨的商販從官道旁的小路上推著獨輪小車吱扭扭地經過。我的車隊駛過每一個村莊都惹來狗吠人鬧之聲,那些衣著破陋面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路口,他們因為親眼一睹我的儀容而狂喜激奮,由老人率領著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禮,當龍輦已經穿越桑樹離開村莊,我回頭看見那些農人虔誠的儀式仍然在持續,無數黝黑的前額一遍遍叩擊著黃土路,聽聲音酷似春日驚雷。鄉村是貧窮而肮髒的,農人是饑饉而可憐的,燮國鄉村給我的最初印象僅止這些,它與我的想像大相徑庭。我忘不了一個爬在樹上的孩子,那個孩子在寒風中的衣著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騎跨在樹叉上摹仿父輩向車隊行禮,一隻手卻不停地從樹洞裡掏挖著什麼,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種白色的樹蟲,他嘴裡咀嚼的食物就是這種白色的樹蟲。我差點嘔吐起來,我問錦衣尉,那孩子為什麼要吃蟲子?錦衣尉說,他是餓了,他家的糧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蟲子了。鄉村中都這樣亂吃東西,要是遇上災年,連樹上的蟲子都會被人搶光,他們就只好扒樹皮吃,要是樹皮也被扒光了,他們就出外乞討為生。如果乞討途中實在餓急了,他們就抓官道上的黃土吃,吃著吃著就脹死了。陛下剛才看見的骨頭不是牛骨,其實就是死人的屍骨。

  談到死人我就緘默不語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但是不管在哪裡人們都喜歡談論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錦衣尉一個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談死人。後來車隊經過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來。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瀉銀,水天一色,滿湖蘆葦在風中飄飄欲飛,輕柔的蘆花和水鳥盤旋在一起,使湖邊的天空一半蒼黃一半潔白。更令我驚喜的是水邊棲落著一群羽毛明麗的野鴨,它們被木輪和馬蹄驚動後竟然徑直朝我的龍輦飛來,我令車夫停車,持弓跳下龍輦,有一隻白頭野鴨應我的弓弩之聲飄然落地,我高興得大叫起來,那邊的燕郎已經眼疾手快地撿起中箭的野鴨,一手高舉著朝我跑來,陛下,是只母鴨。我讓燕郎將那只野鴨揣在懷裡,等會兒到了行宮,我們煮著吃。我對燕郎說。燕郎順從地把受傷的野鴨揣進懷裡,我看見他的典羅衫很快就被野鴨之血洇紅了。在月牙湖邊我興致勃發,隨駕車馬都停下來,觀望我彎弓射雕的姿態。可惜以後數箭不中,氣得我扔掉了手裡的弓弩。我想起從前在近山堂吟誦的詩文中就有感懷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憶卻沒有想起一鱗半爪,於是我信口胡謅了兩句,月牙湖邊夕陽斜,燮王彎弓射野鴨,竟然也博得隨駕文官們的鼓掌喝彩。大學士王鎬提議去涼亭那裡瞻仰古人的殘碑余文,我欣然採納。一行人來到涼亭下,發現青石碑銘已經蕩然無存,亭柱上過往文人留下的墨蹟也被風雨之手抹盡,令人驚異的是涼亭一側的斑竹林裡憑空多了一間茅屋。來過月牙湖的官吏們都說茅屋起得蹊蹺,有人徑直過去推啟柴扉,稟報說茅屋裡空無一人,再舉燈一看,就驚喊起來,牆上有題字,陛下快來看吧。

  我率先走進茅屋,借著松明燈的光線看見牆上那行奇怪的題字,燮王讀書處。根據筆跡我一眼明斷是僧人覺空所為。我相信這是他在歸隱苦竹山時留給我的最後教誡。所以我輕描淡寫地對侍從們說,不必大驚小怪,這不過是一個僧侶的塗鴉之作。在湖邊茅屋下我想像了一個黑衣僧侶踏雪夜行的情景,覺空清臒蒼白的臉變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這個嗜書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經抵達遙遠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燈下誦讀那些破爛發黴的書經。

  夜宿惠州行宮。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們在行宮的四周點燃一種野蒿,煙霧繚繞,辛辣的氣味嗆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絲帛堵塞了門窗,到處都令人窒息,據說這是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宮。我滿腔怨氣卻發洩不出,我從來沒預想到會來這個倒黴的惠州下榻過夜,但是侍從們告訴我這是西巡鳳凰關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會繃線線的遊戲,後來我就讓燕郎和我並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類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宮污濁的空氣。

  過品州時正逢臘月初八,遠遠地就聽見品州城裡鑼鼓喧天聲樂齊鳴的節日之聲。我早就聽說品州是燮國境內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在燮國公分封的這塊領地勵精圖治,品州百姓以善織絲綢和商賈之名稱雄於芸芸眾生之上。我的車隊接近品州城門,抬眼可望城門上方的那塊鑄金的橫匾,上書品州福地四字,據傳先王在世時,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陽索要這塊橫匾,遭到婉言拒絕,先王后來派出一支驃騎兵深夜潛行至此,結果登上雲梯的騎兵都紛紛中矢墜落,據說那一夜西王昭陽親臨城樓防盜,盜匾者都死于西王昭陽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陽與大燮宮心存芥蒂的歷史由來已久,隨駕的文武官員格處小心謹慎,他們把我的龍輦鳳輿喬裝改扮成一支商隊進了品州城,車隊在僻靜的街巷裡迂回穿梭,最後抵達裝修豪華富麗的品州行宮,西王昭陽竟然不知道我們到來的消息。品州城內的節日鑼鼓使我在行宮內心神不寧,我決定攜燕郎二人微服私訪。我無心暗查西王昭陽的豐碩政績後面隱匿著什麼劣跡,我感興趣的是民間鬧臘八到底是何等的歡娛,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業其樂融融。天色向晚,我與燕郎各自換上了皂襖潛出行宮後門,燕郎說他曾經隨父到品州城賣過鐵器,他可以充當我的嚮導。

  除了幾家紡織作坊偶有嗡嗡的繅絲聲,品州城內萬人空巷,街衢之間的石板路面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潔淨的光澤。燕郎領著我朝市聲鼎沸的大鐘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鋪,面色醺紅的酒鋪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門前的幌子,他朝我們揮舞著那面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龍蛇的快過大鐘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裡之地,燕郎拉著我的手擠進大鐘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腳底已經起了水泡。沒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歡樂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大鐘亭的空地上湧來湧去,我時刻擔心腳上嫌大的麻屐會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躋身于布衣百姓之中,身體被追逐社火的人流沖得東搖西擺,我只好緊緊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與他走散。燕郎像條泥鰍似地靈巧輕捷,領著我在人群中穿梭來往,陛下別怕,鬧臘八就是人多。燕郎俯著我的耳朵說,我會讓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東西,先看陸上的,後看水上的,最後再看市上的。這次微服出遊令我大開眼界。品州城內的狂歡氣氛和惠州城內的郁鬱悶悶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王的仇敵西王昭陽統轄著如此亢奮如此瘋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絲隱隱的憂慮,在這裡我親眼觀賞了著名的品州臘八之伎,計有吹彈舞拍、鼓板投壺、花彈蹴鞠、分茶弄水、踏滾木、走索、弄盤、謳唱、飛禽、水傀儡、鬻道術戲法、吞刀吐火、起輪、風箏、流星火爆等十餘種。這些都是燕郎所謂的陸上伎樂。燕郎還要拉我去湖邊看水上的畫舫小船,說那裡的人更多,因為所有新鮮奇俏的商品在臘八節上船出售。我盯著一個在空中走索的雜耍藝人,正在難定東西之際,從雜耍班的布縵後面走來一個黑臉漢子,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熠熠發亮。孩子,好輕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間捏了一把,疼得我驚叫了一聲。我聽見黑臉漢子操著南部口音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我對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則嚇白了臉,他急急地說了聲,陛下快跑,就拉著我的手擠出了看雜耍的人群。嚇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開了我的手,他仍然白著臉說,雜耍班最會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讓他們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麼?我倒覺得走索比當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想我跟走索藝人的差別,很認真地說,我不喜歡當燮王,我喜歡走索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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