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頁 下頁


  從繁心殿下眾臣手中遞來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經過司禮監之手傳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裡它們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閒言碎語,我不喜歡奏疏,我看得出來皇甫夫人其實也不喜歡,但她還是一味地要求司禮監當眾朗讀。有一次司禮監讀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說西部國界胡寇屢次來犯,戍邊將士浴血保國,已經打了十一場戰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駕西巡以鼓舞軍隊的士氣。

  我第一次聽到與我直接關聯的奏疏。我從禦榻上坐起來望著皇甫夫人,但她卻沒有看我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轉向丞相馮敖詢問他的意見。馮敖綹著半尺銀須,搖頭晃腦地說,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隱患,假如戍邊軍隊一鼓作氣將胡寇逐出鳳凰關外,大燮半邊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氣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駕西巡的必要,馮敖欲言又止,他偷窺了我一眼,突然輕輕咳嗽起來。皇甫夫人雙眉緊蹙,很不耐煩地以壽杖擊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問你話,你用不著去朝別人張望。皇甫夫人的聲音中含著明顯的慍怒,她說,馮敖,你說下去。馮敖歎了一口氣,馮敖說,我憂慮的是燮王剛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風霜雨雪旅途艱辛,恐怕會損壞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測風雲。皇甫夫人這時嘴角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她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訴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會橫生枝節,後宮內也不會發生謀反易權之事,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大燮宮,請眾臣相都放寬心吧。我聽不懂他們晦澀曖昧的談話,我只是產生了一種被冷落後的逆反心理。當他們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時,我突然高聲說,我不去,我不去。

  03

  你怎麼啦?皇甫夫人驚愕地看了看我,她說,君王口中無戲言,你不可以信口開河的。

  你們讓我去我就不去,你們不讓我去我就去。我說。我的示威性的話語使他們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臉上出現了窘迫的表情。她對丞相馮敖說,吾王年幼頑皮,他的話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當真。

  我很生氣,堂堂燮王之言從來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卻可以視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愛睿智,其實她只是一個狗屁不通的老婦人。我不想再跟誰慪氣了,我想從繁心殿脫身出去,於是我對身後的宮侍說,拿便盆來,我想大解了,你們要是嫌臭就走遠一點。我是故意說給皇甫夫人聽的,她果然上了當。她轉過臉厭惡而憤怒地瞪著我,然後我聽見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用壽杖在地上戳擊三下,今天燮王龍體不適,提前罷朝吧。整個大燮宮中對我的西巡之事議論紛紛。我的母親孟夫人尤其憂心忡忡,她懷疑這又是一場陰謀,惟恐我離宮後會發生種種不測。他們都覬覦你的王位,他們千方百計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對我說,你千萬要小心,隨駕人員一定要選忠誠可靠之人,別讓端文兄弟一起去,別讓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駕西巡已成定局,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對於我來說,我視其為一次規模浩大的帝王出遊,充滿了許多朦朧的嚮往。我想看看我的兩千里錦繡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所以我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經典中的信條說,為帝王者天命富貴,如捐軀于國殉身以民則英名遠揚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對於虛無的古訓從來是充耳不聞,她後來就開始用各種市井俚語詛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總是喜歡背地裡詛咒皇甫夫人。那段時間我的心情有點焦躁,宮侍們經常被我無緣無故地鞭笞拷打。我難以訴說我的憂喜參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來了宮中的卦師,請他測算出巡的禍福。卦師圍著一堆爻簽忙碌了半天,最後手持一支紅簽告訴我,燮王此行平安無事。我追問道,有沒有暗箭害我?卦師就讓我隨手再抽一簽,他看了簽後臉上露出極其神秘的微笑,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陛下可以出巡了。

  臘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德輝門,宮人們在高高的箭樓上揮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們聞訊而來,男女老少將宮門前的禦道擠成兩道密集的人牆,他們企望一睹新燮王的儀容,但是我乘坐的龍輦被黃縵紅綾遮擋得嚴嚴實實,百姓們其實根本無法看見我的臉。我聽見有人在高聲呐喊,陛下萬歲,燮王萬歲。我想掀開車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百姓,隨輦護駕的錦衣尉很緊張地勸阻了我,他說,陛下千萬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經常藏匿著刺客。我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打開窗戶,他想了想說,等出了京城,不過為了陛下的安全起見,最好是不要開窗。我立刻朝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悶死我嗎?如果一直不能開窗我就不出駕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隨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風景,那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這只是我腦子裡的想法,我不宜將這種想法告訴錦衣尉。王宮的車隊出了京城城門後加快了速度,街市兩側圍觀的百姓也漸漸稀落了,風從曠野中吹來,颯颯地拍打車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氣中飄散著一種難聞的腥味,我問錦衣尉腥味從何而來,他告訴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業為主,每逢入冬季節就將帶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陽下晾曬,現在官道的兩側晾滿了各種牲畜和野獸的皮毛。

  那個阻攔龍輦的老婦人突然出現在車馬群中,前面的驃騎兵和龍輦兩側的侍衛起初沒有發現她。老婦人以一張獸皮蓋身跪在官道左側已經多時了,她掀開獸皮後朝我的龍輦直撲過來,侍衛們大驚失色。我聽見車外響起一片騷動之聲,我打開暗窗時侍衛們已經強行架走了那位白髮婦人,我聽見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著,她說,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還給我,陛下開恩放小娥子出宮吧。

  她大喊大叫的幹什麼?誰是小娥子?我問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許是從民間選來的宮女吧。誰是小娥子?你認識小娥子嗎?我又隔窗詢問馬車上的一個宮女,我覺得那個老婦人的哭叫使人心裡發慌。小娥子在先王身邊侍奉,先王駕崩後一起隨棺殉葬了,那個宮女眼淚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著又說了一句,可憐的母女倆,她們要在黃泉路上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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