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三盞燈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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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隊路過昌記藥鋪的門口,許多人看見了一個紮著綠頭巾的女孩,女孩大約有十二三歲的樣子,綠頭巾蒙住了大半個臉蛋,只露出一雙漆黑的圓圓的眼睛,那雙眼睛直視著雀莊疏散的人群,大膽而潑辣,她的尋尋覓覓的目光讓人疑惑,她手裡提著的兩件東西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許多人都看見了,女孩的一隻手提著一隻鐵皮油桶,另一隻手提著一條魚。 你是誰家的孩子?跟家裡人走散啦?婁祥勒住了牛車招呼藥鋪門口的女孩,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傻站在這兒?上車來吧,你要是不想挨流彈就上車來吧。 女孩搖了搖頭,她仍然倚在藥鋪的杉木門板上,但她的一隻腳突然抬起來,腳掌反蹬著藥鋪的門板,開門,怎麼不開門?女孩的聲音聽上去焦急而尖利,我要抓藥,我娘的藥呀! 鎮上人早都走光了,你不知道要打仗嗎?婁祥在牛車上喊,這種時候誰還到藥鋪來抓藥,你腦子裡長的是豬屎嗎?沒人在怎麼開門? 你腦子裡才長豬屎。女孩瞪了婁祥一眼,猛地轉過身,用手裡的鐵皮油桶繼續撞著藥鋪的門板,開門,快開開門,女孩的哭聲突然驚雷似的鑽進雀莊人的耳朵,女孩一邊哭一邊對著藥鋪門上的鎖孔大聲叫喊著,朱先生你不是人,你怎麼不把藥掛在門上?你吃了我家多少魚呀、吃了魚不給藥,你就不是個人。 牛車上的人們一時都驚呆了,他們現在看清了女孩手裡的那條魚,婁祥的兒子大叫起來,是條大黑魚。但婁祥轉身就給了兒子一個巴掌,你管它是黑魚白魚?婁祥悻悻地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傻的女孩子,比扁金還傻,她要抓藥就讓她去抓藥吧,我才不管這份閒事。 婁祥帶著雀莊的牛車隊繼續趕路,空中的雪花已經像棉絮般的飄落下來,雪花其實不是花,它們濕濕地掛在人的棉帽和眉毛上,凝成冰涼的水滴,抹掉了又長出來。婁祥摘下頭上的棉帽撣去上面的雪花,一轉臉看見那個紮綠頭巾的女孩追上來了。女孩追著婁守義家的牛車跑,女孩跟婁守義的女人說著什麼,婁祥聽不清,後來他看見她站住了。她站住了,左手提著鐵皮油桶,右手拎著那條魚,婁祥看見漫天的雪花把那個小小的身影與雀莊的牛車隔絕開來,後來鐵皮油桶和魚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女孩的綠頭巾在風雪中映出一點點綠色。 那女孩跟你說什麼?婁祥問婁守義的女人。 她要用魚跟我換燈油,婁守義的女人說,哪來的燈油呢,這種日子誰還顧上帶燈油呢? 她要燈油幹什麼?婁祥嗤地笑了一聲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傻的女孩子,燈油?要是挨了子彈白天黑夜還不是一樣亮,要燈油幹什麼?你們說要了燈油幹什麼? 雀莊的人們在疏散途中愁眉苦臉,沒有人樂於說那個陌生女孩的事情。現在他們的耳朵裡灌滿了風雪的沙沙之聲,還有令人心焦的牛鈴和車軸的鳴響,除此之外就是東南方向那種零亂的沒有節奏的槍炮聲了。 誰都知道,戰爭中的人們想得最多的還是有關戰爭的事。 2 鵝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來,椒河兩岸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無論扁金怎麼詛咒,大雪還是在擴張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鴨子了,這種天氣鴨子不肯下河,鴨子要是躲迸蘆葦叢裡,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們了。 丟了三隻鴨子,不是丟了,是它們自己離群跑了。扁金子持鴨哨在河灘地上搜尋他的鴨子,手裡的鴨哨掃遍了蘆葦,乾枯的葦絮飛揚起來,混在漫天飛雪裡,落滿扁金的肩頭,但他卻看不見三隻走失的鴨子。該死的天公,讓你下雪你不下,不讓你下雪你偏偏下了。扁金詛咒著天公,忽然想起村裡人說天公罵不得,誰罵天公誰就會讓雷電劈掉半邊臉,扁金有點後悔,就擰了把自己的嘴。扁金這麼生氣,不罵幾聲心裡堵得發慌,後來他就開始罵他的三隻走失的鴨子,賤貨,不要臉的畜生,就你們長了兩隻腳,就你們會跑?扁金說,我不信抓不到你們,抓到你們誰也饒不了,一、二、三,全扔開水鍋裡,燙你們的毛,吃你們的肉,誰也饒不了! 扁金沿著河灘地走出去大約半裡地,沒有看見一隻鴨子的蹤影,卻看見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椒河在前面拐了個彎,河汊被折成一個弓形,扁金發現河汊邊多長了半畝沙地,有一條捕魚船泊靠在那裡,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會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這片荒沙地了,但那只捕魚船卻來得奇怪,很少有人到這裡來捕魚的,椒河流到雀莊水裡就只剩下些小魚小蝦了,只夠喂扁金的鴨群。扁金不喜歡在雀莊的地盤上看見捕魚船。扁金覺得這條又破又舊的捕魚船來得真是奇怪。 喂,看見鴨子了嗎?扁金一邊喊一邊朝捕魚船走去,他用鴨哨捅了捅船篷,沒聽見任何回應。人上哪兒去了?讓魚蝦吞到肚子裡去了?扁金嘀咕著跳到船上去,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櫓,這是什麼鬼船?晃得這麼厲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穩了,一轉眼看見篷頂上站著兩隻魚鷹,兩隻魚鷹撲扇著翅膀,抖落了羽毛上的雪花,它們紅色的明亮的眼睛充滿威脅的意味,這讓扁金有點驚慌,扁金說,你們盯著我幹什麼?想咬我呀?你們是什麼鬼東西?這麼黑這麼難看。兩隻魚鷹像人一樣轉了個身,扁金就拿著鴨哨在一隻魚鷹的腳上撩了一下,這是一次試探,那只魚鷹卻猛地張開雙翅跳進了河水,緊接著另一隻魚鷹也跳下去了。扁金松了口氣,他說,什麼鬼東西,還想來咬我? 從船艙裡突然傳來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女人,扁金掀開草簾,艙內暗沉沉的,一股大蒜和魚腥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扁金只能看見那個女人蒼白的臉和蓬亂的頭髮。它們幾乎埋在一堆破棉絮裡。 別去惹我的魚鷹,它們會咬人。女人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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