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三盞燈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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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平原上的戰爭像一隻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掠過大片的田野房屋、牲畜和人群,現在它終於朝椒河一帶滾過來了。 雀莊的村民門已經陸陸續續地疏散離村。幾天來偌大的村莊雞犬不寧,到處充斥著惶亂和嘈雜的聲音,主要是那些女人和孩子,女人們抱著鹽罐爬上牛車,突然又想起來要帶上醃菜罎子,她們就是這樣丟三拉四的令人煩躁。而孩子們對這次遷徙的實質漠然不知,他們在牛車離村的前夕仍然玩了一次遊戲。婁寬家套車的牛被幾個孩子拴住了前腿,婁寬趕車,車不動,路邊的老棗樹卻嘩啦啦地搖晃起來。婁寬以為是老牛偷懶,大罵道,你個畜生也敢來鬧事呀?啪的一鞭下去,牛就尬了蹶子,婁寬一家人全從牛車上栽了下來。 村長婁祥沒說什麼,婁祥蹲在地上喝粥,眼睛不時地瞟一下幾米開外的茅廁,婁樣最小的兒子還蹲在那幾,婁祥一邊喝粥一邊說,也沒什麼給他吃,哪來這麼多屎尿?婁祥的女人卻性急,在旁邊跺著腳喊,你好沒好,好沒好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粘在那缸上! 婁祥一邊喝粥一邊推了女人一把,讓孩子蹲吧,拉光了上路才痛快。婁祥畢竟是個闖過碼頭見過世面的人,牛車套好了,糧食和箱子都搬上了車,婁祥還慢吞吞地喝完了一大碗粥,吃飽了肚子婁祥才有力氣維持村裡混亂的秩序。 慌什麼?你慌什麼?婁祥突然跳起來直奔婁福家的牛車,耳朵裡長豬屎啦?告訴你們多少遍了,帶上糧食就行了,牽那麼多牲口幹什麼,就你們家有豬有羊?人家是來打仗,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誰稀罕你的豬你的羊? 婁福仍然將他的大黑豬往車上趕,誰稀罕?婁福氣咻咻地說,就是不打仗,我家還少了好幾頭羊好幾隻雞呢。」 婁祥剛想罵什麼,一轉眼看見婁守義一家正喊著號子把他家的衣櫃往牛車上搬,不怕把牛壓壞啦?這幫人,耳朵都讓豬屎堵住了!婁祥這回可真著急了,他揮舞著手裡的碗沖過來沖過去,手裡拿著筷子朝這人捅一下,朝那人捅一下,都給我上車,馬上走,再不走路上就碰到十三旅,十三旅見人就殺,你們要是不怕就別走啦!婁祥把手裡的碗狠狠地砸碎,你們把房子也背上走吧,你們這幫豬腦子的東西! 正午之前最後一批村民離開了雀莊,村長婁祥坐在牛車上隱隱地聽又縣城方向的槍炮聲,別慌,軍隊離我們還有三十裡地呢,婁祥對他一家人說,我門去河西躲一躲,躲個十大半月的就回來了,怕什麼呢?打仗可不像種田,稻子一季一季的都得插秧,打仗總有打完的一天。人可不像稻子,割下來還能打穀留種,不管是十三旅還是三十旅,打仗就得死人,人死光了怎麼辦?仗就不打了,我們就回家啦。 牛車走得很慢,村長婁祥回頭望瞭望雀莊的幾十間房屋和幾十棵雜樹,突然覺得自己丟下了一件什麼東西,沒丟下什麼東西?他問身旁的女人。女人說,把一筐白菜丟下了,你偏不讓帶,婁祥說,我不是說白菜。婁祥皺著眉頭數了數他的一堆兒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一共六個,一個也不少,這時候牛車經過村外的河灘地,婁祥看見河灘上的一群鴨子和一間草棚,倏地就想起了養鴨子的扁金,扁金呢,怎麼沒有捎上扁金?婁祥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讓他們氣暈了,怎麼沒有捎上扁令? 婁祥要回去找扁金,被他女人拉住了,女人說,你以為扁金是傻子?人家早跑了,你沒見他把鴨子都丟下啦?就是傻子也知道躲打仗,沒准他跑得比你快呢。 婁祥說扁金滿腦子都是豬屎,也差不多是個傻子,扁金沒爹沒娘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別人還不是說我這個村長麼?婁祥說著就從屁股底下拿出銅鑼,當當地用力敲了幾下,一邊敲一邊朝前後左右喊著,扁金,扁金,誰看見扁金了? 婁福的兒子在前面說,前天還看見他爬在樹上掏鳥窩呢,他不是掏島,是掏鳥糞,扁金給他的鴨子喂鳥糞呢。 屁話,說了等於沒說。婁祥又扯高嗓門喊了一遍,你們誰看見扁金 婁守義的女人在後面說,早晨看見他往河邊去了,說是去找鴨子。 這種日子還在找鴨子?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就沒告訴他打仗的事? 怎麼沒告訴他?他說他不怕打仗嘛,他說他後腦勺上也長眼睛嘛,他一定要找他的鴨子。 村長婁祥收起銅鑼罵了一聲,這個傻子,死了活該。婁祥放眼瞭望冬天的河灘地,視線所及盡是枯黃的蘆葦雜草,椒河兩岸一片死寂,遠遠的從河下游又傳來了零星的槍聲。這種日子誰還會滿地裡找鴨子呢?婁祥想扁金看來真的是個傻子,扁金若是為了只鴨子挨了子彈,死了也是白死,那也怪不到他的頭上啦。 原野上的風漸漸大了,風把淡黃色的陽光一點點地吹走,天空終於變成了鉛色。快要下雪了。疏散的人們途經馬橋鎮時最初的雪珠瀉落下來,不知從哪兒飄來布幔似的霧氣,很快彌漫在馬橋鎮人家的青瓦白牆上。石子路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兩隻野狗在學校裡狂吠著,很明顯鎮上的居民已經疏散了。來自雀莊的牛車第一次暢通無阻地穿過這個小鎮,這種情形也使雀莊人散漫的逃難變得緊迫了一些,村長婁祥不斷地催促著他的村民,甩鞭呀,讓你們的牛走快點,不想挨子彈就走快點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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