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肉聯廠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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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死我了。眉君的身體再次憤怒地背離金橋,她站起來的時候臉漲得很紅,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再管你的事我也是白癡,眉君拿起那只蠟染布包風一樣地掠過金橋身邊,跑出去幾米遠,她又回過頭喊,金橋,你這種人天生就該在屠宰廠殺豬!金橋伸手去抓眉君的裙子,但是沒有抓住,與此同時他想起了與眉君的約定,六點半他們要去一個姓顧的幹部家裡,他想起那個姓顧的幹部是眉君家的遠房親戚,更主要的是金橋想起那個人在勞動局工作,眉君說他或許能幫金橋,讓金橋的檔案從肉聯廠退回勞動局。 你回來,金橋高聲朝眉君的背影喊道,我們去勞動局,不,我們去你親戚家裡。金橋追著眉君跑了幾步,但很快就站定了,因為火車站廣場上的人都向他側目而視,這給金橋帶來了極其糟糕的壓力,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橋絕不做任何斯文掃地的事,當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追逐女友總是事出有因,問題是金橋的鞋帶松了,左腳上的皮鞋很有可能在奔跑中掉落。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橋不會甘冒這種危險在火車站的廣場前奔跑的。眉君的背影在嘈雜的人流車輛中消失了,金橋能感覺到那是一個被傷透了心的女孩的背影。我怎麼會把這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呢?金橋想想自己確實有點荒唐,每天想著告別肉聯廠,卻把付諸行動的第一個計劃忘了,金橋回憶起他走進浴室之前還是記著六點半的行動的,但不知怎麼當他淋浴完畢,當他把油膩的工作服扔進工具箱換上自己的白滌麻襯衫,當他以一種自我滿意的姿態走近火車站和女友時,那些瑣碎的實用性的計劃便離開了他的思想,他記得在眉君拂袖而去之前,他腦子裡盤桓的那些遙遠卻又美麗的語彙,唐寧街、工黨、保守黨、密特朗和愛麗舍宮,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還有一面奇怪的紅黃籃白四色國旗。 是我自己的錯。金橋用食指按住他的太陽穴,他畢竟不在海牙的聯合國總部,甚至不在北京的外交部大樓,他必須這樣按住一部分思想,讓另一部分切合實際的思想生長出來。《白宮風雲》被丟在噴泉池邊,不知眉君是否故意的。金橋拾起書,看見封面上浸潤了一些果汁,他用手指擦了幾下,那座巍峨的白色宮殿已經被染成了橙色,無論怎麼擦,它不可能回歸原來的白色面目了。金橋立即覺得他受到了一次傷害,傷害一本好書就是傷害書的主人,金橋發誓以後再也不把書借給別人,不管那人是誰。 我不是這個意思。金橋囁嚅著說。金橋覺得他確實不是那個意思,他設想可以用三種或四種角度去闡明這個問題,但他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陷入理屈詞窮的境地。他不是這個意思。眉君這時候在一邊替金橋解圍,她急中生智地推了推金橋的胳膊。他主要是皮膚過敏,看見豬肉豬血身上就出小疙瘩。眉君對金橋說,把你衣服袖子卷起來,讓顧伯伯看看你胳膊上那些小疙瘩。 金橋不記得自己胳膊上有小疙瘩,他在卷衣袖的時候心裡很虛,同時懷疑眉君的這個詭計是否有意義。幸虧顧伯伯沒有看他的胳膊,否則金橋覺得自己將斯文掃地。從顧伯伯家裡出來以後,金橋與眉君一直在爭論詐病的優劣。暮色降臨這個水邊的城市和水邊的街道,空氣中混雜著汽油、烤紅薯以及化工廠廢汽的氣味,而從河上吹來的風畢竟是春天的晚風,它浪漫地吹亂了眉君秀麗的長髮和金橋的米色風衣。有人在北門匯文橋一帶看見那對情侶且愛且恨地走著,他們有時牽著手,牽著手的時候他們喁喁私語,但突然間那聲音高亢尖銳起來,於是其中的一隻手便會狠狠地甩開另一隻手。假如玷污了我的人格,假如要讓我渾身長滿小疙瘩去博取同情,我情願天天與豬在一起!金橋的腳踩在匯文橋古樸的石欄杆上,被眉君甩掉的那只手順勢朝橋下的河水一揮,他說,我要尋找的不是皮膚過敏,更不是小疙瘩,什麼是豁免權你懂嗎?打一個比方,我現在想要的就是一個豁免權。憑什麼豁免你?沒有皮膚過敏怎麼豁免你?眉君靠在橋的另一側俯瞰著下面的流水,突然冷笑了一聲說,就憑你滿嘴歐共體滿嘴聯合國的?有什麼用?你這種人其實是白癡,別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別人懶得知道的事你卻成了個專家。豁免權。金橋對眉君的譏嘲充耳不聞,他咕噥著在橋頂上來回走了幾步,突然攬住眉君拉著她往橋下走,他說,走,讓我們好好想想,怎樣爭取豁免權。眉君被他緊緊地攬著,彆扭地拾級而下,她的聲音仍然尖銳地抨擊著金橋,收起你那車間救出來。四月的晚風還殘存著些許涼意,北門一帶的人聲燈影裡年青的情侶隨處可見,但是任何一對都不及金橋和眉君那樣富有詩意,他們一直把金橋的米色風衣當作一把傘,眉君躲在這樣一把傘後面激烈地批判著金橋,而金橋不愧是金橋,他的手始終撐開身上的風衣,讓眉君藏在裡面暢所欲言,也讓風衣製成的傘遮擋路人好奇的缺乏教養的目光。東風牌卡車從鄰近鄉村的生豬收購站運來滿車的膘肥體胖的活豬,那是在早晨工人們上班之前的熱鬧場景。日復一日,每天都有足夠的豬抵達肉聯廠,工人們平靜地投入到宰殺、清洗、切割和分類的生產過程中,除了極少量的肥肉或尾巴被女工們用來作投擲的武器,投向了那些輕薄下流的男人身上最後丟在地上,百分之三十的肉被加工成肉片、肉絲和肉丁裝進食品袋中冷凍,叫做小包裝。被冷凍的還有百分之三十的相對完整的豬腿、肋條等等,當地人喜歡稱之為冷氣肉,更多的百分之四十的豬肉則在當天午後熱氣騰騰地擺上肉鋪的案板,那就是家庭主婦們最喜歡的熱氣肉了。從屠宰二車間的圓形窗口可以看見半自動化的豬肉生產流水線,看見水泥地面上淌著淺紅色的污水,許多雙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紛亂地走動,當然我們還可以看見金橋在流水線上的身影,他把一隻豬腿從掛鉤上取下來,啪地在上面蓋了一個藍色印章,咯嗒,咯嗒,不知是什麼機械手在金橋的頭頂上響著,金橋就按照那響聲的節奏為豬腿蓋圖章。這是一種簡單的難以測量強度的勞動。我們看見勞動者金橋戴著一隻防護口罩和一頂藍色工作帽,只露出那雙焦慮的眼睛,巨大的笨拙的排風扇在金橋身後隆隆運轉著,它無法吹亂金橋潔淨的永遠向後梳理的頭髮,但它無疑已經吹亂了金橋在春天的好心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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