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肉聯廠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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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歪風?袋子裡裝的什麼? 豬頭、豬下水還有別的,有人總是想挖肉聯廠的牆角,他們把袋子偷偷拖到圍牆邊,扔出牆,外面有人接應,讓我逮住好幾回了。徐克祥說,豬頭、豬下水難道就不是國家財產嗎?怎麼可以偷?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刹一刹這股歪風。金橋幫著徐克祥抬起蛇皮袋朝冰庫走,蛇皮袋上的油污和血漬再次弄髒了金橋洗乾淨的雙手,從袋子裡滲出的豬內臟的腥味使他感到反胃,金橋儘量克制住嘔吐的欲望,他順應著徐克祥的步法走到冰庫門前,終於忍不住地丟下袋子,哇地一聲吐出來了。你還沒習慣肉聯廠的環境,習慣了就不會吐了,習慣了就好了。徐克祥在後面說。 我受不了豬肉的腥味,金橋一邊吐一邊說,我以為這裡是做罐頭的,我搞錯了。這麼髒,到處是豬血,到處是腥臭,我不會在這裡呆下去的。那你想去哪裡工作?徐克祥在後面說。 哪裡都比這裡好。金橋從口袋裡抓出那把刷子,又開始四處刷洗胸前和褲腿上新添的污漬,他的回答當然有點閃爍其詞。他聽見徐克祥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金橋猛地回過頭來想看見他冷笑的模樣,據說那位已故外交家與對手談判時也常常突然發出一聲冷笑,他的冷笑被譽作鋼鐵般的冷笑。但金橋看見的只是徐克祥的頎長的鋼鐵般的背影,徐克祥獨自拖著那只袋子拉開了冷庫的大門。 金橋站在冰庫的大門前,冰庫低於地面水平線,金橋現在可以更加全面地觀察肉聯廠,附近的一塊稀疏的沒有返青的草坪,土紅色或者灰白水泥的廠房,廠房上空沒有煤煙,天基本上是藍色的,陽光也像是從電扇裡均勻地吹出來的,吹到臉上都是春天的氣息,只是生豬肉的腥味始終混雜在其中。金橋看見一朵雲從更高的天空遊弋而過,讓他驚奇的是那朵雲的形狀就像一頭小豬昏睡的形狀。 從第一天起金橋就向許多人埋怨他的處境,他是個注重儀錶風度的人,在報考外交學院三次失敗後他做了委曲求全的準備,但是他沒有準備天天與生豬打交道,假如不能走向聯合國安理會橢圓形大廳的臺階,是不是就要他到肉聯廠來向生豬們闡述他對世界和平的觀點呢?金橋的語氣悲涼而充滿自嘲意味,他的朋友們注視著金橋嘴角上的一個水泡,他們等待著金橋對國際風雲的預測,但金橋不再侃侃而談,他說,豬,豬肉,豬肝,豬大腸,他媽的,我竟然天天和這些鬼東西在一起!有一個朋友大概想安慰金橋,他說:肉聯廠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每人每月領三斤豬肉,一分錢不花。但那個朋友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看見金橋投來的目光令人心悸,陰鬱、狂怒和悲傷,那是朋友們從未見過的金橋的目光。金橋的小閣樓上氣氛沉悶,一群年青人零亂地坐在地鋪上板凳上,他們一齊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金橋和他嘴角的水泡。臨河的窗臺上那只袖珍收音機仍然在播報新聞,有關非洲的饑荒,一個渾厚的客觀的男中音告訴小城的人們,在遙遠的沙漠地區,又有多少婦女和兒童死于乾旱和饑餓。有人悄悄地把手伸到窗臺上關掉收音機。別動。金橋猛地抬起頭說,開著收音機,這是最新消息。朋友們陪著金橋聽新聞,但他們的目光開始在狹小的閣樓上遊移不定,臨河的民居和草草隔砌的閣樓裡總是顯得幽暗沉悶的,尤其是在賓客們都沉默無語的時候。春天在金橋家的那次聚會,唯有板壁上的那些彩色和黑白的人像栩栩如生,他們都是閣樓的主人金橋崇拜的中外外交家,是他們的笑容、動態在小閣樓裡揮散著僅有的一點活力。春天的那次聚會,朋友們記得金橋仍然穿著他鍾愛的白色滌麻襯衫,襯衫領子下打了一條黑紅條紋領帶,他的裝束也仍然與牆上的某一名外交家相仿。他們還記得金橋在長久的沉默後突然嗤地一笑,他指著牆上的一張人像說,肉聯廠有一個人,跟這個老焦長得一模一樣,你們想像不出他跟老焦有多麼相像。老焦是金橋對那名外交家的昵稱。照片上的老焦正在與人交談,他的右手富有個性地向肩後一揮,手的周圍因此留下一圈白花花的空白。朋友們對老焦一知半解,他們只是聽金橋說那位瀟灑睿智的外交家已經在多年前含冤離世了。金橋嘴角上的那個水泡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熟悉金橋的朋友們不會簡單地把它歸為氣候乾燥的原因,春季固然乾燥,但金橋不會因為季節而氣血不暢,那個損害了金橋儀錶的水泡無疑與一種惡劣的心情有關。火車站的廣場是眉君與金橋約會的地方。眉君坐在噴泉池邊,與往常一樣,她身邊放著金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隻貴州苗族人編織的蠟染布包,眉君的兩隻紅皮鞋互相彈擊著,彈擊聲輕重緩急不一,似乎想演奏一支曲子。眉君從蠟染布包裡拿出一盒橙汁,很響亮地吸著,而她的眼睛卻憤怒地斜睨著路口的過往行人。 金橋終於來了,金橋修長挺拔的身影一出現眉君便低下頭正襟危坐,扔下橙汁盒,從包裡拿出一本書放在膝蓋上,《白宮風雲》,無疑這本書也是金橋送給她的。小姐是去巴黎嗎?金橋微微彎腰站在眉君身邊,他說,開往巴黎的東方快車六點五十分開,你該上車了。我不去巴黎。眉君說,哼,巴黎,巴黎算什麼東西?那麼小姐是去索馬裡看望災民?你應該先到雅溫得或者開羅,然後搭非洲航空公司的班機到摩加迪沙。我哪兒也不去。眉君突然合上書,她用一種譏諷和挖苦的表情盯著金橋,她說,我去屠宰廠,告訴我去屠宰場怎麼走?金橋愣了一下,他在眉君旁邊慢慢地坐下,你今天怎麼啦?他說,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你忘了幽默的十大妙用了?為什麼遲到?眉君幾乎是叫喊了一聲。 我在洗澡,主要是洗頭髮。金橋揪住自己的一綹頭髮給眉君看,為了來見你,我必須把頭髮上的油膩和豬肉味道洗掉,金橋說,你不知道洗掉那些東西有多麼困難,我怎麼能讓你聞見肉聯廠的氣味?你別生氣,我遲到是尊重女士的一種表現。油嘴滑舌。眉君小巧而豐滿的身子漸漸地朝金橋一側扭過來,她瞪著金橋鬆軟潔淨的頭髮說,你還有閒心油嘴滑舌?你還洗什麼頭髮?現在幾點鐘了? 六點五十分,怎麼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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