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妻妾成群 | 上頁 下頁
十一


  以後飛浦就極少到頌蓮房裡來了,他在生意上好像也做得不順當,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頌蓮只有在飯桌上才能看他,有時候眼前就浮現出梅珊和醫生的腿在麻將桌下做的動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她自己的腿,會不會朝那面伸過去。想到這件事她心裡又害怕又激動。

  這天飛浦突然來了,站在那兒搓著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頌蓮見他半天不開口,卟哧笑了,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怎麼不說話?飛浦說,我要出遠門了,頌蓮說,你不是經常出遠門的嗎?飛浦說,這回是去雲南,做一筆煙草生意。頌蓮說,那有什麼,只要不是鴉片生意就行。飛浦說,昨天有個高僧給我算卦,說我此行凶多吉少。本來我從不相信這一套,但這回我好像有點相信了。頌蓮說,既然相信就別去,聽說那裡上匪特別多,割人肉吃。飛浦說,不去不行,一是我想出門,二是為了進賬,陳家老這樣下去會坐吃山空。老爺現在有點糊塗,我不管誰管?頌蓮說,你說得在理,那就去吧,大男人整天窩在家裡也不成體統。飛浦搔著頭沉默了一會,突然說,我要是去了回不來,你會不會哭?頌蓮就連忙去捂他的嘴,別自己咒自己。飛浦抓住頌蓮的手,翻過來,又翻過去研究,說,我怎麼不會看手紋呢?什麼名堂也看不出來。也許你命硬,把什麼都藏起來了:頌蓮抽出了手;說,別鬧,讓雁兒看見了會亂嚼舌頭。飛浦說,她敢我把她的舌頭割了熬湯喝。

  頌蓮在門廊上跟飛浦說拜拜,看見顧少爺在花園裡轉悠。頌蓮間飛浦,他怎麼在外面?飛浦笑笑說,他也怕女人,跟我一樣的。又說,他跟我一起去雲南。頌蓮做了個鬼臉,你們兩個倒像夫妻了,形影不離的。飛浦說,你好像有點嫉妒了,你要想去雲南我就把你也帶上,你去不去?頌蓮說,我倒是想去,就是行不通。「飛浦說,怎麼行不通?頌蓮搡了他一把,別裝傻,你知道為什麼行不通。快走吧,走吧。她看見飛浦跟顧少爺從月牙門裡走出去,消失了。他說不清自己對這次告別的感覺是什麼,無所謂或者悵悵然的,但有一點她心裡明白,飛浦一走她在陳家就更加孤獨了。

  陳佐千來的時候頌蓮正在抽煙。她回頭看見他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煙掐滅。她記得陳佐千說過討厭女人抽煙。陳佐千脫下帽子和外套,等著頌蓮過去把它們掛到衣架上去。頌蓮遲遲疑疑地走過去,說,老爺好久沒來了,陳佐千說你怎麼抽起煙來了?女人一抽煙就沒有女人味了。頌蓮把他的外套掛好,把帽子往自己頭上一扣,嬉笑著說,這樣就更沒有女人味了,是嗎?陳佐千就把帽子從她頭上撈過來,自己掛到衣架上,他說,頌蓮你太調皮了。你調皮起來太過份,也不怪人家說你。頌蓮立刻說,說什麼?誰說我?到底是人家還是你自己,人家亂嚼舌頭我才不在乎,要是老爺你也容不下我,那我只有一死乾淨了。陳佐千皺了下眉頭說,好了好了,你們怎麼都一樣,說著說著就是死,好像日子過得多淒慘似的,我最不喜歡這一套。頌蓮就去搖陳佐千的肩膀,既不喜歡,以後不說死就是了,其實好端端的誰說這些,都是傷心話。陳佐千把她樓過來坐到他腿上,那天的事你傷心了?主要是我情緒不好,那天從早到晚我心裡亂極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男人過五十歲生日大概都高興不起來。頌蓮說,哪天的事呀,我都忘了。陳佐千笑起來,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說,哪天的事?我也忘了。

  隔了幾天不在一起,頌蓮突然覺得陳佐千的身體很陌生,而且有一股薄荷油的味道,她猜到陳佐千這幾天是在毓如那裡的,只有毓如喜歡擦薄荷油。頌蓮從床邊摸出一瓶香水,朝陳佐千身上細細地灑過了,然後又往自己身上灑了一些。陳佐千說,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頌蓮說,我不讓你身上有她們的氣味。陳佐千踢了踢被子,說,你還挺霸道。頌蓮說了一聲,想霸道也霸道不起呀。忽然又問,飛浦怎麼去雲南了?陳佐千說,說是去做一筆煙草生意,我隨他去。頌蓮又說,他跟那個顧少爺怎麼那樣好?陳佐千笑了一聲,說、那有什麼奇怪的,男人與男人之間有些事你不懂的。頌蓮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她摸著陳佐千精瘦的身體,腦子裡倏而浮現出一個秘不告人的念頭。她想飛浦躺在被子裡會是什麼樣子?

  作為一個具有了性經驗的女人,頌蓮是忘不了這特殊的一次的。陳佐千已經汗流俠背了,卻還是徒勞。她敏銳地發現了陳佐千眼睛裡深深的恐懼和迷亂。這是怎麼啦?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膽怯起來。頌蓮的手指像水一樣地在他身上流著,她感覺到手下的那個身體像經過了爆裂終於鬆弛下去;離她越來越遠。她明白在陳佐千身上發生了某種悲劇,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情,不知是喜是悲,她覺得自己很茫然。她摸了下陳佐千的臉說,你是太累了,先睡一會兒吧。陳佐千搖著頭說,不是不是,我不相信。頌蓮說,那怎麼辦呢?陳佐千猶豫了一會,說,有個辦法可能行,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頌蓮說,只要你高興,我沒有不肯的道理,陳佐千的臉貼過去,咬著頌蓮的耳朵,他先說了一句活,頌蓮沒聽懂,他又說一遍,頌蓮這回聽懂了,她無言以對,臉羞得極紅。她翻了個身,看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忽然說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條狗了嗎?陳佐千說,我不強迫你,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頌蓮還是不語,她的身體像貓一樣卷起來,然後陳佐千就聽見了一陣低低的啜位,陳佐千說,不願意就不願意,也用不到哭呀。沒想到頌蓮的啜泣越來越響,她蒙住臉放聲哭起來,陳佐千聽了一會,說,你再哭我走了。頌蓮依然哭泣,陳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沒見過你這種女人,做了婊子還立什麼貞節牌坊?

  陳佐千拂袖而去。頌蓮從床上坐起來,面對黑暗哭了很長時阿,她看見月光從窗簾縫隙間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她聽見自己的哭聲還縈繞著她的耳邊,沒有消逝,而外面的花園裡一片死寂。這時候她想起陳佐千臨走說的那句話,渾身便顫得很厲害,她猛地拍了一下被子,對著黑暗的房間喊,誰是婊子,你們才是婊子。

  這年冬天在陳府是不尋常的,種種跡象印證了這一點。陳家的四房太太偶爾在一起說起陳佐千臉上不免流露暖味的神色,她們心照不宣;各懷鬼胎。陳佐千總是在卓雲房裡過夜,卓雲平日的狀態就很好,另外的三位太太觀察卓雲的時候,毫不掩飾眼睛裡的疑點,那麼卓雲你是怎麼伺候老爺過夜的呢,

  有些早晨,梅珊在紫藤架下披上戲裝重溫舞臺舊夢,一招一式唱念做都很認真,花園裡的人們看見梅珊的水袖在風中飄揚,梅珊舞動的身影也像一個俏麗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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