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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雷鳥

  有一天雷鳥帶了一個女孩來,他們手牽著手純情得像瓊瑤小說裡的人物。女孩穿黑衣黑裙,長脖上佩著一串貝殼項鍊,她進來以後始終微蹙細眉,好像腸胃不適的樣子。雷鳥向我介紹說,「這就是悲傷少女,你一定聽說過她。」我說,「聽說過沒見過,我是麥克白斯。」女孩終於一笑,「一樣的,聽說過沒見過。」雷鳥說,「為這次歷史性的會見,你總得準備點喝的吧?」我到廚房裡找出了一瓶白酒倒在玻璃杯裡,然後兌上醋和自來水。我只能這樣招待他們。

  「這是馬提尼酒,」我說,「我爺爺的戰友從美國帶回來的。」「我不喝酒。」女孩說,「給我一杯西柚汁。」「我沒有西柚汁只有馬提尼。」我不知道西柚汁是何物。「喝一點吧,海明威就喝馬提尼。」雷鳥飲了一大口,他皺皺眉頭,「這酒味道好怪。」

  「好酒味道都怪。」「真正的美國味道,獨具一格。」雷鳥又說,「習慣了就好了,就像真理從謬誤中脫胎一樣。」

  這時候我忍不住笑起來,我忍不住只能跑到廁所裡笑,笑得發狂。這本沒什麼好笑的但我忍不住,有時候笑僅僅是一種需要,雷鳥跑來推門,推不開,他說,「你瘋了,關在廁所裡傻笑?」我喘著氣說,「二鍋頭。」我想告訴他那只是一瓶劣質二鍋頭,想想又沒必要澄清事實。我又糾正過來,「肚子疼,你別管。」我把抽水馬桶抽了一下兩下三下,聽見雷鳥隔著門說,「瘋子,肚子疼好笑,這世界徹底垮掉了!」雷鳥盤腿坐在草席上,像一名修煉千年的禪師給女孩佈施禪機。而女孩明顯地崇拜著雷鳥。女孩說她夢見過一群螢火蟲環繞著房子飛,夢醒後她發現房門被風吹開了,她說她在門前真的看見了螢火蟲,但都死了,它們死在一堆,翅膀的光亮刺得她睜不開眼睛。你說這是預兆嗎?女孩回雷鳥,你說這是什麼預兆?你要從螢火蟲的身體上走過去,你需要那些光亮。雷鳥伸出他的熏黃的手按著女孩的頭頂,你聽見神的聲音了嗎?神讓你跨過去。聽見了。女孩端坐著微閉雙眼。我覺得她那個樣子真是傻得可愛。過了一會兒她清醒過來,馬上噘起嘴唇把雷鳥的手掌撩開,「你壞,你真壞。」然後她轉過臉問我,「你說那是預兆嗎?那是什麼預兆?」

  「什麼叫預兆?我不懂。」我說,「我沒有看見過死螢火蟲,死人倒見了不少。」「噁心。」女孩不再理我。我不知道她說誰噁心,是我還是死人噁心?我覺得她才噁心,拿螢火蟲當第八個五年計劃來討論。後來雷鳥提醒我去樓下取信和報紙。這是早已暗示過的,他說必須給他們留下一段自由活動時間。十分鐘左右就行。但是那天我取信時碰到一件倒黴事。我發現我的信箱遭到了一次火災,不知是誰朝裡面扔了火種,把信和報紙都燒成了焦葉。「誰燒我的信了?」我敲著鐵皮信箱喊。沒人理睬,太陽大樓裡空寂無人。我發現其他的信箱好端端的,就認識到事情的蹊蹺性。誰這麼恨我要燒我的信箱?我一時找不到答案只能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我把火柴擦著了小心翼翼地丟進每一個信箱,要燒就一起燒吧,這樣合情合理一些。然後我往樓上走,我突然懷疑那是雷鳥幹的。你知道他會幹出各種驚世駭俗的事情引起女孩們的注意。我殺回我的房間推臥室的門,推不開。我聽見裡面發生了一場轉折,女孩正嚶嚶地哭夾雜著玻璃粉碎的聲音,好像我的酒杯又讓雷鳥砸碎了。我剛要打門門卻開了,女孩雙手掩面沖出來往門外跑,貝殼項鍊被扯斷了貝殼兒一個一個往下掉。「怎麼啦?」我說。「噁心!」女孩邊喊邊哭奪門而出。我走進去看見雷鳥臉色蒼白地坐在氣墊宋上,抓著他的褲頭悲痛欲絕的樣子。這樣一來我倒忘了自己的痛苦,我撫住雷鳥的肩膀說,「到底怎麼啦?」雷鳥繼續砸我的玻璃杯,猛然大吼一聲。「碎了,都碎了吧!」「別砸了,」我說,「要砸砸你自己的手錶。」「她竟然不是處女。」雷鳥抱住頭。

  「沒有點地梅開放?」「我沒有準備,我以為她天生是屬￿我的。」「聽說這年頭處女比黃金還少。」

  「你滾,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雷鳥推我走,我看了眼那只紅藍雙色的氣墊床,它正噝噝地往外漏氣,痛苦的詩人雷鳥坐著屁股一點一點地下陷。我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明白他們的是非。「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就叫悲傷少女。」雷鳥搖搖頭,「不,不是,她叫淫蕩少女。」「你認識她多久了?」「三天。」「在哪裡認識的?」「江濱公園詩人角。」「這就行了,明天再去詩人角領一個回來,最好物色一個十五歲的女學生。」「胡說八道。」雷鳥絕望地看著我,他說,「人類的胡說八道使我們背離了真理。」事情到這裡還沒有交待完。幾天後我去工人俱樂部游泳時碰到了悲傷少女。游泳池也是悲傷少女縱橫馳騁的世界,我注意到她的新同伴,一個墨鏡青年,他有著發達的肌肉和橄欖色皮膚,很有點男子漢的樣子,至少比雷鳥強多了。他們似乎在比賽自由泳,像兩條戀愛中的魚類互相追逐。悲傷少女看見我就驚叫起來,她朝我遊來,抓著水泥欄杆,兩隻腳仍然拍打著水。她晃著身體對我說,雷鳥為我發瘋了,我怕他幹出什麼蠢事,你勸勸他吧。我說關我什麼事,我才不管別人瘋不瘋,我不瘋就算幸運了。她說你這人真冷漠。我說你如果要我勸他可以,不過你要告訴我一件事。什麼事?你告訴我誰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她驚叫起來,噁心,你們男人真噁心。然後她皺了皺可愛的小蒜鼻嘩啦一聲遊走了。游到池子中心她回過頭沖我喊,「去你媽的破詩人,我再也不想見他了!」在游泳池裡我得出一個結論,悲傷少女一點也不悲傷,就像豬肉罐頭實際是豬油罐頭一樣,這是光明正大的騙局。但是我想雷鳥迷上那個女孩自有道理,她確實讓你著迷,(後來我看見她爬上五米跳臺跳了一個飛燕展翅。)再說做男人就應該為女人發一次瘋,至少一次,我對此沒有異議,但我準備過幾年再發這種瘋,因為一九八七年我心態失常,看見每一個人都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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