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南方的墮落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還是個雨天,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關於紅菱姑娘的新聞像雨水一樣沿著香椿樹街盡情流淌。幾乎每一戶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了這條驚世駭俗的新聞。在這個纏綿的雨天裡,他們終於知道了紅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從而感到如釋重負。

  我拎了一隻醬油瓶子,打著一把油布傘走過和尚橋,看見橋下的梅家茶館裡人們眉飛色舞,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紅菱姑娘站在老虎灶邊,隔窗凝望橋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她。我就是不理解,在這種蒙羞忍垢的時候,她竟然還有閒情逸致朝橋上東張西望的。

  我走進醬油店,聽見賣醬油的女人問買醬油的女人,是親爹還是後爹?買醬油的女人說,是親爹,親爹。

  整整一條香椿樹街,這類傳言像雨水一樣充沛,飄飄灑灑,或者就像冰雹打下來,打疼我的頭頂。我又走過和尚橋,看見茶館裡的紅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橋上張望,她除了看見一個拎著醬油瓶的少年,還想看見什麼?我對她的厭惡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樹銜的婦女,朝我厭惡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紅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種悲觀哲學。人活著沒有意思,人死了也沒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時宜的隱居者有可能是時代的哲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為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萎不舉,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香椿樹街普遍認為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為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歷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社會原因: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家庭原因: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淫蕩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革命運動的打擊。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香椿樹街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蘇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說,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只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裡。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香椿樹街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裡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著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裡,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香椿樹街,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裡的王家茶館喝茶,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眾鬧事的地痞、淫棍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駡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騷女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妓女。

  姚碧珍年輕的姦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為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雇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說起她在香椿樹街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到了這年冬天,紅菱姑娘又懷孕了,姚碧珍到時候就去檢查她的馬桶,一下發現了問題。姚碧珍說,你倒是有福氣,跟頭母豬一樣,說懷就懷了。紅菱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啦,說懷就懷了。姚碧珍說,這回是誰的?這回跑不了是李昌雜種的。紅菱羞怯地默認了。姚碧珍又說,你準備怎麼樣,紅菱想了想:很堅定地說,我要讓孩子生下來,姚碧珍說,生下來又準備怎麼樣?紅菱不解地說,什麼怎麼樣,生下來就是生下來,我心裡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揮手打了紅菱一個耳光,她罵:賤貨,虧你說得出口。

  紅菱姑娘在樓梯上攔住李昌,她不習慣說懷孕兩個字,光是對著李昌諂媚地笑著,然後用手輕柔地撫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說。

  還沒疼呢,到肚子疼還有好幾個月呢。

  肚子疼就去醫院,打一針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針很靈驗,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墜,往下墜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後別那麼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懷上了。

  懷上了?懷上什麼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誰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肚子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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