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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再怎麼說他也得死在我們前面,最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們的。乃芳拎起馬桶離開了廂房,對生死財產方面的常識使乃芳鼓起一種信心和希望,她走過院子時看見五龍坐在矮桌前喝粥,他梗著脖子艱難地吞咽著米粒,發出類似水泡翻騰的聲音,昔日嚴厲冷峻的臉現在顯出了傷感之色。乃芳在經過五龍身邊時試探性地搖晃了馬桶,糞水濺了一點在粥鍋旁邊,五龍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五龍的這頓早餐充滿了隱秘的悲劇氣氛,而乃芳由此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老傢伙不行了,老傢伙的全身上下都快爛光了。

  柴生和乃芳夫婦習慣于直接的利己主義的思維。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早晨橫屍于江邊碼頭的死者和五龍出賣地契的關聯。即使他們和茶館裡的茶客一樣想到了,死屍和地契對於他們也毫無實際意義,他們關心的是五龍的病體——準確他說是五龍的死期。

  一個暴雨初歇的午後,五龍乘著涼爽的天氣出了門。瓦匠街的人看見五龍坐在人力車上,一頂大草帽遮蓋了他的整個臉部,他身上肥大的黑衫黑褲迎風拂擺,令人想到它所標誌的碼頭兄弟會的意外覆亡。現在只有五龍這套黑衫黑褲了,人們凝望著它在街道上漸漸遠去,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那些熟識五龍的人無法向另外一些人描述他們複雜的感覺。

  五龍了卻了一樁心事,他一直想來看看江邊碼頭的變化,看看長槍幫的人是怎麼統治這塊寶地的,看看一場暴雨是否會沖掉三十幾個兄弟的血跡。現在他什麼都看見了,雨後的江水更加渾黃湍急,船舶比往日更加稀少。碼頭上散發著糧食和木材的清香,所有的貨物都雜亂地堆積在一個新搭的崗樓周圍,油布雨篷上仍然積有雨水。五龍坐在人力車上,他的視線從草帽下面急切地掃向碼頭四周,沒有長槍幫的人,沒有系紅布腰帶的人,他看見崗樓上站著一個戴黃帽子的士兵,士兵從崗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朝下面的幾個搬運工哇哇叫喊著什麼,五龍看見士兵的肩上扛著槍,槍上了刺刀,有一條紅布腰帶挑在刺刀尖上隨風飄動。那是長槍幫系在腰上的紅帶,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作了日本士兵刺刀上的裝飾。

  是日本人,他們接管碼頭已經五天了,車夫說。

  可憐。五龍朝碼頭最後看了一眼,他的語氣中含有一種自嘲的意味,鬥來鬥去的,結果誰也沒撈到這塊地盤,誰也沒想到這塊地盤最後讓日本人占了。

  所有的好地盤已經讓日本人占完了,天知道他們在這裡要呆多久,車夫說。

  走吧,現在沒有什麼可看的了。五龍的微笑看上去是悲涼的,他拉下了草帽遮住疲倦的眼睛,他說,大家都怕日本人,我也怕。現在你把我拉回瓦匠街吧。

  五龍了卻了一樁心事。途經沿江路時他看見了一隊裝滿大米的板車在前面緩緩地行進,米的特有的清香在雨後濕潤的空氣中自然而動人,仿佛一個溫柔的靈魂在五龍身邊飄蕩,五龍坐在車上向空中茫然地伸出雙手,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就是跟上裝米的板車走到瓦匠街的,他跟上它一直走到了現在。

  跟著板車走,跟上那些米回家吧。

  車夫聽見車上的人發出了夢囈般的命令。

  第十三章

  一個肩背錢褡的外鄉人闖進了米店,他自稱是五龍的堂弟,來自百里之外的楓楊樹鄉村。外鄉人與五龍在房間裡長時間的密談引起了綺雲的懷疑。綺雲站在窗外偷聽,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但她從戳破的窗紙上看見五龍交給外鄉人一個紙包,綺雲懷疑紙包裡包著錢。

  這個夏天外鄉人頻繁地出沒于米店,有二天在他離開米店後綺雲猛地推開房門,她看見五龍爬在衣櫃頂上,他揭開了房頂上的一塊漏磚,正往那個洞裡塞一隻木盒子。

  別塞了,小心讓老鼠拖跑了,綺雲說。

  你總是在偷看,就連我撒尿你也要來偷看。五龍填好了漏磚,撣掉身上的灰塵,小心地從衣櫃爬到床上,又從床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說,你他媽就像一個賊。

  你才是賊。你跟那個鄉下佬在搞什麼鬼名堂?

  告訴你也沒關係。五龍喘了口氣,抬眼望瞭望屋頂上的那塊漏磚,漏磚看上去嚴絲合縫,它保護那只裝滿錢幣的木盒已有多年的歷史了。在被綺雲發現後他也許應該另辟一個安全之處藏匿這只木盒。五龍揩怒的神情中包含著另外一種內容,那就是與堂弟一夕長談帶來的狂熱和激情,他對綺雲說,我要買上地,我準備買三千畝地。

  買地?綺雲驚異地觀察著五龍的表情,她發現五龍說這話是認真的,他在發出土地這個音節的時候甚至有點結巴,綺雲說,你真的瘋了?你要買下哪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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