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米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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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都把屎栽到我頭上來了?真滑稽。我倒成了馮家的罪人了,乃芳不屑地冷笑著,她退回到廂房裡砰地關上門,然後從門縫裡探出半張臉,馮家遇到大喜事了,我不說,我不要沾馮家的光,什麼喜事你去問米生吧。 米生坐在地上發呆,米生的手裡掂著一顆牙齒,那也許是柴生的,也許是他自己的。他的嘴唇因淌血而顯得鮮紅欲滴,綺雲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被米生狠狠地掄開了,綺雲痛苦地閉起了眼睛,那張充滿皺褶的臉無比蒼白。她用食指輕輕撚著太陽穴對米生說,你從小饑惹禍,你忘了你的那條腿是怎麼被打斷的,悶死小碗還不夠?你還想親手殺死柴生嗎? 想。怎麼不想?我恨不得連你也一起殺了。米生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他低頭看了看手心裡的那顆血牙,然後用力把它扔到了倉房的房頂上,那顆牙齒在瓦片上清脆地滾動了一會兒,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久就發生了碼頭兄弟會與青幫的長槍幫火並的大事,整座城市為之震動,瓦匠街的男人在茶館裡議論紛紛,據說發生火並的起因是兩邊爭奪江邊碼頭的地盤。居住在沿江路一帶的人夜間都聽見了碼頭上火爆的槍聲,槍聲在黎明時分漸漸平息,膽大者跑到碼頭觀察了現場。他們看見碼頭的貨堆和空地上橫陳著許多穿黑衫的屍體,有一顆血肉模糊的腦袋被拴在捲揚機長長的吊臂上,他們發現死者多為穿黑衫的碼頭兄弟會的人,細心的觀察者清點了人數,一共有三十多具屍體。很明顯,是長槍幫血洗了碼頭兄弟會。 城北的老人都知道碼頭兄弟會把持江邊地盤已有多年歷史,而兄弟會和長槍幫之間歷來各占一方,井水不犯河水,這也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幫規。老人們覺得這場火並來得蹊蹺,其中必然有人所不知的陰謀。後來果然從茶館裡傳出了關於地契的事,長槍幫的倖存者透露說,有人向長槍幫出賣了江邊碼頭三街十一巷的地契。但碼頭兄弟會卻不肯認帳,火並就這樣發生了。長槍幫始終沒有透露賣地契者的名字,但茶館裡的茶客們幾乎都猜到了,不會是暴死在上海灘的呂丕基呂六爺,不會是那個被割了腦袋的新頭目小山東,不會是別人,那個人就是患了花柳病的五龍。 出事的那天早晨柴生也去江邊碼頭看了熱鬧,柴生認識死屍中的好幾個人,他向旁邊的人介紹了那些死者的姓名和綽號。柴生回到家,看見五龍獨自坐在院子裡品茶,那種茶汁照例是渾濁發黑的,與以往不同的是茶汁裡漂著一根粗壯的野參。 爹,你撿了一條命,柴生氣喘吁吁他說,你那幫兄弟都死在碼頭上了,血流了一地,是長槍幫幹的。 五龍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詫之色,他呷了一口茶汁,將手伸進褲襠裡抓撓著,然後他朝柴生亮出一排沾上膿血的手指,五龍說,看見了嗎?我也在流血,我已經流了整整一個夏天了。 你想去看看他們嗎?柴生回味著江邊碼頭的血腥之氣,打了一個冷嗝,柴生說,夠慘的,昨天還在街面上擺威風,今天就見了閻王爺。 我用不著去看。我掐算了他們的壽命,誰也逃不過這個夏天。五龍舉起一排手指迎著陽光,細細地端詳沿指縫流淌的膿血,他對柴生說,你聞聞我手上是什麼味?我手上的氣味就是死屍的氣味。 柴生避開他的視線,柴生厭惡父親的每一塊發爛的皮肉。 我這輩子學會了許多復仇和殺人的方法。五龍歎了一口氣,他從籐椅上站起來,在院子裡蹣跚著踱步,大腿內側急劇滋長的紅瘡使他的行走變得困難。五龍抬頭望著早晨的天空,他說,又是一個毒日頭,多麼熱的天氣呀,如果沒有那些死人,天氣是不會涼快下來的。夏天是死人的季節。 柴生走進廂房,看見乃芳正端坐在馬桶上。乃芳坐在馬桶上縫一件嬰兒穿的小衣服,滾圓的大肚子笨拙地壘在大腿上。你大清早的死哪兒去了?乃芳拉住布簾斥問柴生。 我看死人去了。柴生捏著鼻子說,哪兒的氣味都不好聞,江邊是血腥氣,家裡到處是臭味。 又是誰死了?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去,乃芳咬斷了針線,抖開那件紅顏色的小衣服欣賞著,衣服上繡有福祿壽禧的粗糙的圖樣,乃芳說,我喜歡看死人,你怎麼不叫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在家裡悶得發慌? 你去了會嚇壞的。死了三十幾個人,江邊碼頭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血漿。柴生誇張地比劃了一下血的厚度,你知道死的都是誰?是碼頭兄弟會那幫人,我爹命硬,我爹這回撿了一條命。 布簾後面悉悉索索地響了一會,乃芳拎著馬桶走出來。向柴生抱怨說,我身子這麼重了,天天還要刷馬桶,你們家就不把我當回事,你們家摳屁眼還要吮手指頭,花錢雇個老媽子就能把家底敗了嗎? 我家沒錢。你沒聽我娘天天哭窮嗎?她是守財奴,一輩子守著個破錢箱不鬆手。 你爹有錢,乃芳忽然想起什麼,她湊到柴生的耳邊悄悄地告訴他說,你爹才賣了一張地契,賣給長槍幫的,賺了一大筆錢。 誰告訴你的?柴生狐疑地問。 我姐夫。他在長槍幫裡做事,是他告訴我的。他說你爹夠貪的,但他不肯說多少錢,我猜起碼是百兩黃金的價。 爹的錢你就更別去想了。柴生苦笑著說,從小到大,他沒給我一個銅板。他當然有錢,我不知道他抓著那麼多錢想幹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他腦子裡的想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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