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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他又在叫了,要不要去看看他?夥計老王走過來悄俏地問綺雲。

  別管他,他這種病不叫難受,叫了還是難受。綺雲在櫃檯上清點著一堆竹片米籌,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說,他的下場早就被我料到了。作惡多端的人不會壽終正寢。

  五龍臥病在家的這段日子,城北地界上的幫會勢力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糾葛,青幫傾巢投靠了駐紮下來的日本人,而隸屬紅幫的碼頭兄弟會在時局的變化下手足無措,他們曾經到米店來求教於病中的五龍。五龍躺在裝滿紅醋的大木盆裡,冷峻地望著那些倉皇的兄弟,他說,我現在養病要緊,那些事你們作主吧,只要能活下去怎麼都行,投靠誰都行。

  八月以後時局變得更加混亂,有一天從化工廠日本人設置的崗樓上飛來一顆子彈,洞穿了米店厚實的杉木鋪板,鋪板上留下了一個圓形洞孔。綺雲大驚失色,她堅持要讓五龍去看那個彈孔,綺雲埋怨說,都是你惹來的禍,你現在躲在澡盆裡不出來,倒要讓我們替死,真要打死了人怎麼辦?五龍坐在醋盆裡揉搓著已經潰爛的小腹,看上去漫不經心,他說,那是流彈,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長了眼睛的子彈,它對準我就不會飛到你身上去,這些事你不懂。女人會在粥裡下毒,但許多殺人的辦法女人是不懂的。綺雲把手裡的那顆子彈頭扔在五龍浸泡的醋液中,這個動作激起了五龍的暴怒,他伸手從澡盆後面抓起了一支駁殼槍,你他媽真以為我要死了?你以為現在可以騎到我頭上來了?他舀起一捧紅醋朝綺雲身上潑去,再來惹我我就一槍崩掉你的老X。

  現在五龍到哪裡都帶著這把嶄新的駁殼槍。即使在院子裡乘涼睡覺的時候,他也把駁殼槍放在枕邊,並且用一根紅線把槍柄和手指連結起來,這是為了提防米生兄弟對槍的覬覦之心。混亂多變的時局和英雄老去的心態促使五龍作出戒備。他對種種不測作出了精密的預想,有一天夜裡他開槍打死了家養的老黃貓。貓銜著一塊鹹魚逾牆而過,剛剛落地就被五龍一槍打死了。槍聲驚醒了米店一家,綺雲從竹榻上跳起來說,你瘋啦?好好的你打槍幹什麼?五龍睡眼朦朧,他指了指被打死的貓說,我以為是阿保,我以為是阿保來了。綺雲說,你真是撞見鬼了,你乾脆把我們都打死算了。五龍收起槍,合上了眼睛,他在涼席上困難地翻了個身。我以為是抱玉,我好像看見抱玉從院牆上跳下來了。五龍抱著駁殼槍喃喃自語,他們都是我的仇人,他們遲早會來的。

  老黃貓是綺雲的寵物。第二天綺雲用一隻籃子裝著死貓去了護城河邊。她將死貓葬進了墨綠的泛著腥味的護城河中,看著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夾帶著死貓遠去,綺雲拎著空籃站在岸邊,暗自垂淚,捫心自問,如果是米店的誰遭遇如此不測,綺雲不一定會這樣傷心,年復一年的苦悶和哀愁,她發現自己已經無從把握喜怒哀樂的情緒了。

  碼頭會的兄弟一去杳無音訊,五龍牽掛著一筆販運煙上賺來的錢款,他以為他們會如約送來,但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五龍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讓柴生去會館取這筆錢,五龍對柴生說,記住,一文錢也不能少,不准他們私吞,也不准你在路上搞鬼。

  柴生回家時鼻青臉腫滿臉血污,徑直沖進了北屋。柴生哭喪著臉對父親嚷嚷,他們不給錢,他們把我打了一頓。五龍從醋盆中爬起來,他說,你慢慢說,是誰不給錢,是誰把你打一頓,柴生跺跺腳,盲目地指了指窗外,就是常來找你的那幫人,他們說你去了也一樣討打。五龍呆呆地站在醋盆裡,一隻手遮檔著羞處。沉默下一會兒他重新坐到盆裡。他朝柴生揮揮手,你走吧,我明白了,你去把臉上的血洗掉,這不算什麼,討債的人有時候是會挨打的。挨打不算什麼。

  五龍突然感到身邊的紅色醋液變得滾燙的人,現在他的每一絲肌膚都在炎熱中往下剝落,像陰潮的牆角上的泥灰,或者就像那些被烈日燒焦的柳樹葉,一點一點地卷起來。五龍狂叫一聲,從浸泡了半個夏季的醋液中逃離,他站在地上,看見那盆醋液在搖晃後急遽地波動,他的臉映現其中,微微發黑,隨醋液的波動而扭曲變形。

  院子裡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脆響,那是柴生在砸堆在牆邊的空醋甕。柴生沒有平息他的屈辱和憤怒,他把空醋甕高高地舉過頭頂,一口氣砸碎了五隻才停住。

  牆倒眾人推,這不算什麼,五龍帶著米醋留下的滿身紅漬印走到院子裡,他的赤腳無知覺地踩著滿地的陶片。綺雲從店堂趕來時五龍獨自站在院子裡,五龍用手掌搭著前額仰望黃昏的天空,嘴裡念念有詞。

  我多久沒出門了?我悶得發慌。外頭的人已經把我五龍的模樣忘了。五龍望著天空說。

  你什麼模樣?綺雲把碎裂的陶片掃進了簸箕,在牆上篤篤地敲著掃帚,你滿身爛瘡,出門就不怕別人笑話?

  我們家哪處地勢最高?五龍又問,我不想出門,但我想看看外面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還是一樣,人人都來買米,街上吵吵鬧鬧的,日本兵在橋上打死了一個懷孕的女人。一槍害死兩條命。綺雲絮絮叨叨他說,世道永遠是亂的。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我在問你,我們家哪處最高?哪處能看清外面的變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頂吧。倉房的房頂最高,綺雲惡聲惡氣他說著就去倒垃圾了。綺雲覺得五龍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這個來自楓楊樹鄉村的男人,這顆男人的深不可測的心,綺雲端著垃圾再次設想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龍拉到地獄,我會不會守棺哭夫?綺雲搖了搖頭,她想她不會哭,她想那時該做的是找出馮家的家譜,然後把五龍的名字從家譜中勾掉。現在她已經想通了,情願讓馮家的第二十六代空著,也不讓五龍的名字玷污這個清白了幾個世紀的米店世家。她最終必須斬斷五龍和馮家千絲萬縷的聯繫,以此告慰父親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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