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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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來綺雲一直受著五龍坦然而笨拙的性挑逗,綺雲懷著深深的厭惡置之不理,夜裡她插上兩道門栓睡覺。她總是睡不安穩,有一次她聽見五龍在深夜鼓搗房門,他用菜刀伸進門縫,想割斷榆木門栓,綺雲在斑駁的黑暗中看見菜刀嚇了一跳,她對五龍的瘋狂感到恐慌和憤怒,她想找一件東西把菜刀打落,但她在房間裡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綺雲不想呼叫,不想驚動病榻上的父親以及左鄰右舍,她只想對五龍施行一次秘不告人的打擊。綺雲最後拎起牆角的馬桶,讓你進來,讓你進來,她走過去飛速地撥開門栓,外面是五龍赤裸的泛著微光的身體,他提著菜刀僵立在門口,畜生,我讓你進來,綺雲咬著牙端起馬桶。朝五龍潑去一桶污水髒物,她的動作異常輕巧嫺熟。她聽見五龍狂叫了一聲,手裡的菜刀噹啷落地。綺雲關上門,身體就癱在門上,她看見污水從門下淌進了房間,散發著一股臭味,綺雲終於伏在門後失聲痛哭起來,她說,這是怎麼回事?受不完的罪,吃不盡的苦,活著還不如死了清靜。 綺雲瞞著父親這些事。一方面是羞於啟齒,另一方面是害怕加重他的病情——綺雲一心希望父親痊癒來撐持米店。第二天綺雲走進父親的房間,看見他的懷裡躺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斧子。綺雲急步跑過去搶下斧子,她說,爹,你拿斧子幹什麼?馮老闆搖搖頭,目光黯淡地注視著綺雲說,給你的,我昨天夜裡在地上爬了半夜,我是用嘴把斧子咬起來的,綺雲又問,你給我斧子幹什麼?現在這節氣也用不著劈柴,馮老闆朝空中虛無地瞭望著,他的嗓音粗啞而含糊,劈那畜生的腦袋,他再纏你你就拿斧子劈他的腦袋。我不能動彈,你替爹幹這件大事。 綺雲的臉看上去憔悴不堪,她彎下腰把斧子扔到床底下去,然後慢慢地站起身替父親掖著被子,面無表情他說,爹,我看你是氣糊塗了。家裡的事你就別管了,你也沒法管,就給我安心躺著吧。我有辦法對付他。 他是一顆災星,不除掉他老馮家會有滅頂之災的。馮老闆痛苦地閉起了眼睛,他的眼角因虛火上升而潰爛發紅,邊緣結滿了一層白翳,他突然歎了一口氣,都怪我當初吝嗇,船匪黑大要黃金四兩,我只給了他二兩。 別說這些了。綺雲皺著眉頭打斷父親的話,她說,我現在覺得你們所有人都讓我噁心。 怪我當初打錯了算盤,放他進了家門,我沒想到他是這樣一條惡狗,打也打不跑。馮老闆繼續傾吐著心中的積怨,他說,我設想到他是一顆災星,他早晚會把我的米店毀了,你們等著瞧吧。 綺雲頓時覺得怒不可遏,她把馮老闆的尿壺重重地摔在臺階上,嘴裡一迭聲地喊,毀了才清靜,這種日子天生是沒法過了,我趁早嫁個男人,這家裡的破爛攤子留給你們慢慢收拾去吧。 搬運工扛米進店後突然發出一陣騷動,他們把麻袋裡的米往倉房倒,倒出了一個死孩子。孩子穿著一條肥大的破爛的褲子,光裸的肚皮高高地鼓起來,像一隻皮球,搬運工驚詫萬分地看著孩子半埋在米堆裡的屍體,他的臉是醬紫色的,身體的形狀顯得很鬆弛,手卻緊緊地捏著,捏著一把米。 五龍聞訊走進倉房,他的臉上並沒有驚駭之色,他蹲下去,用一根手指把孩子的嘴撬開,孩子的嘴裡塞滿了發黃的米粒。五龍又摁了摁孩子的繃緊的失去彈性的肚子,低聲說,讓生米脹死的,他起碼吃了半袋子米。 真倒黴,綺雲在一旁手足無措,她不敢正視米堆裡的孩子。這孩子怎麼鑽進麻袋裡去了? 餓。五龍轉過臉,用一種嚴峻的目光看了看綺雲,他說,這孩子餓急了。你連這也不懂? 快把他弄出去吧。綺雲走出倉房,朝店堂裡張望了一番,她對五龍說,你還是把他裝到麻袋裡,別讓人看見,否則就把買米的全嚇跑了。 你從來沒挨過餓,所以你他媽什麼也不懂。五龍輕輕地把孩子重新裝進了麻袋。然後他把麻袋扛在肩上朝外走。他聽見綺雲跟在後面說,你把他扔到護城河裡去吧,千萬別讓人看見。五龍突然爆發了一種莫名的憤怒,他回過頭厲聲說,你慌什麼?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你慌什麼?他是讓米脹死的,懂了嗎? 五龍背著麻袋走到護城河邊,麻袋裡的孩子很重,幼小的的屍體散發著死亡冰涼的氣息,五龍把麻袋放在草地上,他突然想再看一眼這個陌生的孩子。他拉斷封線,將麻袋朝下卷了幾道邊,那張醬紫色的平靜的小臉再次出現在眼前。一個被米嗆死的孩子,或許他也是來自大水中的楓楊樹鄉村。五龍抱著腦袋俯視死孩子的小臉,似乎想永遠記住他的模樣。過了好久他緩緩地站起來,端起了那只沉重的麻袋。護城河肮髒的漂滿垃圾油污的水吞沒了一具新的屍首。春天河水湍急地奔流,在五裡以外的地方匯入大江。五龍相信他扔下水的孩子將永遠在水中漂流,直到最後葬身魚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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