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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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浴客親眼目睹了馮老闆突然中風的情景。馮老闆從熱水池裡爬起來去拿毛巾,他把毛巾卷起來在肋骨搓了一下,對池子裡的熟人說,看我瘦剩了一把老骨頭,店裡店外全靠我一個人。馮老闆的話顯然沒說完,但他突然僵在那裡不動了。浴客們看見他的眼珠突然鼓出來,嘴歪扭著流出一灘口水,他的乾瘦枯槁的身體砰地撞在一塊木板上,他們把馮老闆往外搬的時候,馮老闆已經小便失禁了,暗黃的尿液都澆在他們的身上。 綺雲看見父親被抬進米店立刻哭起來。她跺著腳說,天天泡澡堂,這下好了,泡成個癱子,你讓我怎麼辦?馮老闆被放到紅木靠椅上,用淒涼的眼神注視著綺雲,他說話的口齒已經含糊不清。我辛苦一輩子了,我要靠你們伺候了。櫃檯上放著那把油漆斑駁的算盤,珠子上的數字是五十,那正好是馮老闆的年齡,馮老闆的目光後來就直直地定在兩顆珠子上,他絕望地想到這一切也許都是無意,他日漸衰弱的身體對此無法抗拒。 米店打烊三天后重新打開店門,人們到米店已經看不見馮老闆熟悉的微駝著腰背的身影。一個上了年紀的癱子總是獨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的。有時候從米店家的廚房裡飄來草藥的味道,那是在給馮老闆煎藥,提供藥方的是瓦匠街上的老中醫。老中醫對綺雲說過,這藥只管活絡經脈,不一定能治好你爹的病。其實他是操勞過度了。他煩心的事太多,惡火攻心容易使人中風癱瘓,你明白這個道理嗎?綺雲的臉色很難看,她說,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不明白馮家怎麼這樣背時?我爹癱下來倒也省心,讓我怎麼辦?織雲光吃不做事,全靠我,我這輩子看來是要守著這爿破店去入土了。 馮老闆睡的房間現在充滿了屎尿的臭味,織雲推諉身子不方便,從來不進去,每天都是綺雲來端屎倒尿。綺雲一邊給她爹洗身子一邊埋怨說,我過的是什麼鬼日子?什麼事都推給我,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馮老闆的枯瘦的身體被生硬地推過來擺過去,渾濁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說,綺雲,你怨我我怨誰去?怨天吧,我覺得馮家的劫數到了,也許還會大難臨頭,你去把店門口的幌子摘下來,換面新的,也許能避避邪氣? 綺雲站在門口舉著衣杈摘米店殘破的幌子,她個子瘦小,怎麼也夠不著,綺雲又回到店裡搬凳子。她看見五龍倚著門在剔牙。壓抑多日的怨恨突然就爆發了,她指著五龍的鼻子說,你的臉皮就這麼厚?當真享福來了,看我夠不著就像看戲,你長著金手銀腳,怎麼就不想動動手?五龍扔掉手裡的火柴棍,大步走過去,他朝空中跳了一下,很利素地就把那面千瘡百孔的布幌扯下來。然後他抱著它對綺雲笑道,你看我不是動手了嗎?這樣你心裡該舒坦些了。綺雲仍舊陰著臉說,屎拉得不大哼哼得響,你得再把新的幌子打出去,說著把寫有大鴻記店號的新布幌掛在木軸上,扔給五龍。五龍接住了很滑稽地朝布面上嗅了嗅,他說,這沒用,換來換去一回事,這家米店是要破落的。這是街口占卦的劉半仙算出來的。綺雲充滿敵意地看著五龍,你等著吧,你就等著這一天吧。 五龍把新制的布幌掛好了。仰臉看著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無力地飄搖,他敏感地意識到這面布幌標誌著米店歷史的深刻轉折。他用手指含在嘴裡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綺雲也在仰首而望,春天的陽光稀薄地映在綺雲瘦削的臉上,她的表情豐富而晦澀,一半是世故滄桑,另一半是濃厚的憂傷。她的手搭在門框上煩躁地滑動著。五龍擦著她的身子走進門裡,他的肘部在綺雲的胸前很重地碰了一下,綺雲覺得他是故意的,她沖著五龍罵了一句,畜生,走路也想走出個便宜。 五龍繼續朝後院走,他裝作沒有聽見。 五龍難以把握他的情欲和種種黑夜的妄想,它們像帶刺的葛藤緊緊地攀附在五龍年輕健壯的四肢上,任何時候都可能阻撓他的艱難跋涉。夜晚或者清晨,五龍仰臥在絲綢和錦緞之上,他的身體反射出古銅色的光芒。他想從前在楓楊樹鄉間的日子是多麼灰暗。走來走去,搖身一變,現在我是什麼?他想,我是一隻光禿禿的雞巴,作為一件飾物掛在米店的門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沒有人看見他的情欲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現出微妙的變化。米店之家因此潛伏著另一種致命的危險。 懷孕的織雲很快使五龍感到厭倦。他的目標自然而然地轉移到綺雲身上。綺雲曾經發現五龍面對一條衛生帶吞咽口水的尷尬場景,綺雲靈機一動猛地把門推開,五龍就夾在門旯旮裡了。綺雲用勁頂著門說,你看吧,看個夠,你乾脆把它吃了吧,下流的畜生。五龍從門後擠出半邊漲紅的臉龐,他說,我就看,看又不犯法,你能咬掉我的卵蛋? 綺雲把這事告訴織雲,織雲沒有生氣,反而咯咯地大笑,她說,誰讓你到處亂掛的?又不是什麼彩旗,男人都是這德行,看到一點是一點,綺雲對她的表現有點驚詫,她說,他這麼不要臉,你就一點都不在乎?他可是你的男人。織雲收斂了笑容不說話了。她咯蹦咯蹦地咬著指甲,過了好久說,在乎也沒用,我欠他的太多了。綺雲扶床站著,看見粉紅色的指甲屑從織雲的唇齒間一點點掉在被子上,她猛然扭過臉去,噁心,真噁心,你們都讓我噁心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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