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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兒都行。五龍的臉上閃過驚喜的紅光,他指著地上說,我睡地上,我在哪兒都一樣,就是站著睡也行呀。

  說的也是。馮老闆頷首而笑,他淡淡他說,那你就進來吧。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五龍的一條腿鬆軟下來,它彎曲著想跪下,另外一條腿卻死死地直撐在米店的臺階上。他低下頭惶惑地看著自己的雙膝,它們是怎麼啦?五龍的顎部因為突如其來的衝動而緊張著,從顎部以下,直到心臟都有疼痛的感覺。

  你怎麼啦?馮老闆見五龍僵立著,怎麼不進來,是不是變卦了?你求我的事,可不是我開口的。

  不。五龍大夢初醒地跨進米店,他說,我進來了,進來了。

  綺雲邊走邊梳著長辮子從裡面出來,她狐疑地掃了五龍一眼,對馮老闆喊,爹,大清早的你怎麼讓他進來了?不嫌晦氣?這個臭要飯的,你看我不把他攆出去才怪。

  我留他做夥計了。馮老闆說,說定了只供吃飯不付工錢的。

  什麼夥計?綺雲圓睜杏目尖聲說,爹,你老糊塗了,我家不缺夥計,雇來個要飯的於什麼?把他當豬喂嗎?

  別大驚小怪的。馮老闆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店裡的事你不懂,我有我的打算,再說他也可憐。

  你們都假充善人,天下可憐的人多了,你都去把他們弄回家吧。綺雲跺著腳說,氣死我了,雇個要飯花子做夥計,讓別人笑話。讓我怎麼告訴別人?

  我不是要飯的。五龍在一旁漲紅了臉申辯,你怎麼非要糟踐人呢?我對你說過我不是要飯的,我是離家出門找生計的人,我們楓楊樹的男人全都出來了。

  管你是惟,綺雲怒氣衝衝地對他說,誰跟你說話?我討厭你,你別挨近我,別挨近我!

  從五龍跨進大鴻記米店的這一刻起,世界對於他再次變得陌生新奇,在長久的沉默中他聽見了四肢血液重新流動的聲音,他真的聽見枯滯的血突然汩汩流動起來,這個有霧的早晨,將留給五龍永久的回憶。

  整個上午買米的人絡繹不絕。馮老闆扔給五龍兩塊燒餅,讓他吃完去倉房扛米。五龍覺得米袋上肩後腳板有點發飄。這是饑餓的緣故,他想只要再吃上兩頓飽飯,力氣會像草芽一樣滋滋地長出來。五龍的嘴角上沾著些芝麻屑,帶著一種快樂的神情在店堂出出進進,除了綺雲的鄙視的眼光偶爾掠過,並沒有人注意五龍。到了十點多鐘,櫃檯上清閒下來,他得以緩一口氣。五龍坐在一張破舊的紅木靠椅上,不安地調整著姿勢。他注視著米店內外,匆匆來去的人和悄然無聲的米囤。陽光經過護城河水的折射,在街面上投下白色的波浪形狀,瓦匠銜充滿了嘈雜的市聲,有時遠遠地從城門傳來刺耳的槍響。一個婦女在雜貨店門口無休無止地哭泣,她的錢包被小偷偷走了。五龍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現在我是否真正遠離了貧困的屢遭天災的楓楊樹鄉村呢?現在我真的到達城市了嗎?

  織雲在午飯前起床了。五龍看著她睡眼惺忪地坐到飯桌上,從夥計老王手上接過飯碗。她吃飯時仍然在打呵欠。織雲還沒卸掉夜妝,臉上又紅又白,眼圈是青黑色的,她穿一件粉色的綢子睡袍,因架腿坐著露出一條箭形的雪白滾圓的大腿。五龍不敢多看,悶頭拼命吃飯。他和兩個夥計坐在另一張小桌上,主僕有別,五龍對此有清醒的認識。

  五龍在盛第四碗飯的時候看見綺雲盯著他的碗,綺雲說,他又盛啦。爹,你看你我的好夥計,他比豬還能吃!五龍抓飯鏟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頭說,還讓吃嗎?不讓就不吃了。他聽見所有人都嘻嘻地笑開了,這使他很窘迫。

  你飽了沒有?馮老闆說,飽了就別吃了,米店的米也要花錢買的。

  那我不吃了。五龍漲紅了臉說,我已經吃了三碗了。

  織雲咯咯地笑得彎下腰,她捂著肚子對五龍說,吃,別理這些吝嗇鬼,能吃幾碗吃幾碗,哪有不讓人吃飽的道理?

  你知道他能吃多少?綺雲說,他簡直像一條牛,你給他一鍋照樣能吃光。

  五龍的臉由紅轉青,他低聲咕噥了一句,我飽了,飽了,就把碗朝桌上一扣,走到院子裡去。他的憤怒很快被三碗飯帶來的幸福沖淡了,他懶懶地剔著牙,朝院子四周打量著。午後陽光突然消失了,天空陰沉,是一種很冷的鉛灰色,空氣中蘊含著雨前的潮意,他看見晾衣竿上仍然掛著米店姐妹的內衣和絲襪,而旁邊米倉的門敞開,飄散新米特有的香味。五龍簡單地回顧了流浪的過程,他覺得冥冥中嚮往的也許就是這個地方。雪白的堆積如山的糧食,美貌豐腴騷勁十足的女人,靠近鐵路和輪船,靠近城市和工業,也靠近人群和金銀財寶,它體現了每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它已經接近五龍在腦子裡虛擬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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