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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地方。織雲拍拍腿說,快騎呀,要是誤了時間我不付車錢。

  瓦匠街兩側的店鋪裡有人探出腦袋看,他們猜測織雲又是去赴六爺的宴會,這在她是常事。風傳織雲做六爺的姘頭已經幾年,店員們常常看見織雲出門,卻看不見織雲回來。織雲回來很晚,也許根本就不回來。

  到了呂公館才知道宴會是招待兩個北京商人的,去的人很多,多半是織雲不認識的。織雲看見六爺和幾個男女從花園裡進來,坐到靠裡的主桌上,織雲就朝那邊擠,讓一讓,讓我過去,織雲不時地推開那些在廳裡擠來擠去的客人,沒走幾步上來了一個男僕,他攔著織雲輕聲說。老爺吩咐,今天不要女客陪坐。織雲愣了一下,等到明白過來她白了男僕一眼,說,誰稀罕陪他?我還不願意坐他邊上呢。

  這天織雲喝了好多紅酒,喝醉了伏在飯桌上,吵著要回家。旁邊的幾個女客摸不透她的來歷,咬著耳朵竊竊私語。有人說,我認識她,是米店裡的女孩。織雲用筷子敲著醋碟說,你們少嚼舌頭,米店怎麼啦?沒有米店你們吃什麼?吃屎?吃西北風?滿桌人都為織雲無遮無攔的話語吃驚,面面相覷的。織雲又站起來,仇恨地環顧了一圈說,這頓飯吃得真沒勁,早知道這樣我才不來呢。

  織雲走到大門口,看見阿保和碼頭兄弟會的一幫人在那裡敲紙牌,織雲扯了扯阿保的衣領說,阿保,你送我回家,阿保說,怎麼,今天不留下過夜了?織雲捶了他一拳,罵,我撕爛你的狗嘴,誰跟誰過夜呀?快叫車送老娘回家,我今天不開心,就想回家,回家睡覺去。

  瓦匠街上已經是漆黑闃寂的一片了,織雲跳下黃包車,對阿保說,回去告訴六爺,我再不理他了。阿保笑著說,那怎麼行?你不怕六爺我還怕呢,我可不傳這話。織雲鼻孔裡哼了一聲,誰讓他晾了我一晚上?我還沒受過這種氣。

  米店門口有人露宿,那人蜷在被子裡,只露出一團亂蓬蓬的頭髮。織雲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個身,織雲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來,朝夜主望望又睡著了。她認出來又是那人。他又來了。織雲想他怎麼又跑到米店門口來了。

  那是誰?阿保在車上問,要不要把他趕走?

  不要。織雲從五龍身上跨過去,她說,就讓他睡這兒吧,沒家的人多可憐,我就見不了男人的可憐樣。

  天濛濛亮的時候馮老闆就起床了,馮老闆咳嗽著走出屋子,到牆根那兒倒夜壺。然後他穿過院子和夾弄,店堂,把大門的鋪板一塊塊卸下來,摞在外面。最後他把那杆已經發黑的幌子打出去。多年來馮老闆已經形成了習慣,偶爾地他抬眼看看幌子上的那個黑漆寫的米字,覺得它越來越黯淡了,周圍的絹布上也出現了一些隱約的小孔。這是常年風吹雨打的緣故,馮老闆儘量不去聯想衰敗的徵兆,他想或許應該換一面新的幌子了。

  馮老闆連續三天都發現五龍露宿在米店門口。

  五龍坐在被窩裡,木然地凝望晨霧中的瓦匠街,聽見米店的動靜他會猛地回頭。他看見朱紅色的鋪板被一塊塊地卸掉了,馮老闆的藍布長褂在幽暗的店堂裡閃著清冷的光。那股大米的清香從他身後奔湧而出,五龍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在異鄉異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讓他感到親近和溫暖。

  你怎麼天天睡我家門口?馮老闆盤問道。

  五龍搖搖頭,用一種夢幻的目光看著他。

  那兒有個布篷,夜裡能躲露水。馮老闆指著對面雜貨店說,我說你為什麼不去那兒睡呢?

  我喜歡在這裡。這裡能聞到米香,五龍爬起來飛快地卷起鋪蓋,他悅,我只是睡這兒,我從來沒偷過你們的一粒米。

  我沒說你偷了。馮老闆皺了皺眉頭,你從哪裡來?

  楓楊樹,遠著呢,離這八百里路,城裡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楓楊樹,那是個大米倉。年輕時我去運過米。你為什麼不在那兒種田了,怎麼一窩蜂都跑城裡來呢?

  發大水了,稻子全淹光了。不出來怎麼辦?不出來就要餓死了。

  出來就有好日子嗎?這年頭生死由天,誰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城裡的日子跟鄉下也一樣的難過。

  馮老闆歎著氣轉身過去,他開始清掃店堂,把地上的米粒都掃起來倒進一隻籮筐裡。馮老闆想起家國之事,心裡總是很沉重。這時候他聽見門外的人說,老闆,你要夥計嗎?馮老闆耳朵有點背,他直起身子,看見五龍的腦袋探了進來,亂篷蓬的頭髮上沾滿了桔黃的草灰。

  你說什麼?你要做我的夥計?馮老闆驚詫地問。

  五龍的手緊張地摳著門框,眼睛看著地上,他的沙啞的帶有濃重口音的語調聽來很古怪,老闆,留我在米店吧,我有力氣,我什麼都能幹,我還上過私塾,認識好多字。

  我有兩個夥計了。馮老闆打量著五龍,他說,店裡不缺人手,再說我沒有餘錢雇人了,做米店生意的都是賺的溫飽,擺不了什麼大場面。

  我不要工錢,只要有口飯吃,不行嗎?

  說的也是。逃荒的想的就是這口飯。馮老闆撂下手裡的蘿走近石龍,眯起眼睛想著什麼,神情有些微妙的變化,他拍拍五龍的肩背說,身體是挺壯實,可是我沒地方給你睡覺,你睡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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