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另一種婦女生活 | 上頁 下頁


  顧說管那些幹什麼,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吃醬油,好壞大家一個樣就沒什麼可埋怨的,杭則刻薄地說,你嫌它不好就別吃,還省得天天把個醬油瓶帶出帶進的。杭素玉的話鋒直指粟美仙順手牽羊的陋習,粟美仙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就用蒼蠅拍在櫃檯上猛拍一記,對著虛擬的蒼蠅說,你跑店裡來拉屎嗎?你以為你很乾淨嗎?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微妙而多變的,3個女人互相不睦,但爆發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間,一旦發生口角粟和杭都習慣于爭取顧的支持。顧雅仙通常是袒護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因為顧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厭,手卻巧得令人羡慕,她的針線活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群中是數一數二的,顧雅仙有時候要托她給兒女縫衣裳做棉鞋。

  醬園也有個店主任,叫孫漢周。孫漢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職領導醬園的3個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醬園來站櫃臺。孫漢周是個不太嚴肅的男人,喜歡和顧雅仙動手動腳地打鬧,前來買油鹽的居民在夏天曾經看見一個滑稽的場面,顧雅仙追著孫漢周要扒他的短褲,而孫漢周在黃酒酒罈和醬油缸之間繞來繞去,他的短褲不時地被顧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塊雪白的皮肉,然後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們的遊戲不慍不惱,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邊觀望,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這種事情自然會在香椿樹街上張揚出去,有婦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過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顧雅仙與孫漢周的關係,粟美仙微笑著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

  會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說,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好事的婦女乾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裡,她也不推辭,拎著只人造革的藍包坐下來,一邊嗑葵花籽一邊娓娓道來。其實顧雅仙跟孫漢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說到這兒就把話頭打住,邊上的人急於知道下文,但她把那只人造革包的兩根褡手打了個結,站起來又要走了。她說,還要回家做晚飯呢,不在這兒嚼舌頭了。

  那麼孫漢周到底跟誰呢?婦女們追著粟美仙到門口問。你們自己猜吧,醬園裡有3個女的,你們猜是誰?粟美仙邊走邊說。總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醬瓜了。結論是不言而喻的,有關杭素玉和孫漢周的風流韻事就這樣在香椿樹街不脛而走。幾天後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著把菜刀闖進醬園,直沖孫漢周而去。杭素玉和顧雅仙兩個人合力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孫漢周臉色煞白,攤著兩隻沾滿醬汁的手說,這是怎麼啦?好端端的怎麼要砍我?老宋從櫃檯上抓起幾塊玫瑰乳腐朝孫漢周臉上擲去。

  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職權玩弄女人,老宋放開嗓門怒聲大喊,看你還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孫漢周苦笑著抹掉臉上的污漬,他看了眼杭素玉說,杭素玉,你當著大家的面說,我什麼時候碰過你?我什麼時候玩弄過你?杭素玉的眼睛裡一半是淚水,一半是怒火,她奪過丈夫手裡的菜刀,在櫃檯裡煩躁地走了一圈,最後她站在粟美仙身邊不動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邊嘀咕了一句髒話,猛地就將手裡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櫃檯上。杭素玉厲聲說,大家都聽著,誰要再敢造我的謠,我就用這把刀把她的舌頭割下來,割下來塞她的×縫。

  這類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場了,並沒有徹底澄清的必要。說到底香椿樹街也非恪守禮儀之地。後來顧雅仙在談論此事時採取了一種豁達寬容的態度,她對粟美仙悄悄地說,他們其實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別大驚小怪的,比起肉聯加工廠的那些騷貨,我們醬園真該豎塊貞節牌坊了。孫漢周後來離開香椿樹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當店主任,那裡的人都知道孫漢周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調動工作的。他自己也不忌諱這個話題,口口聲聲說,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說不出,被殺了頭都不知道腦袋是什麼時候落地的。並發誓說他的煤店再也不要女工了。奇怪的是後來孫漢周的煤店裡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鬧出了類似的風波。這當然是另外的故事了。

  醬園的櫃檯裡仍然站著3個女店員,在店主任空缺的情況下由顧雅仙負責。有一天顧雅仙給顧客打完一戽醬油,突然想到什麼,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旁邊的杭素玉問她笑什麼,顧雅仙說,我想起了孫漢周那個倒黴蛋,他是醬園的第幾個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而粟美仙很認真地扳著手指算了算,最後說,從公私合營到現在,有十六七個了。我記得很清楚。顧雅仙收斂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說,也奇怪,男人到我們這裡都呆不長。

  她說著掃視著兩個女同事,又抬頭看了看頂上的鋪著報紙的樓板,樓上有簡家姐妹輕緩的腳步聲。顧雅仙說,大概這醬園的陰氣太盛,是男人就不該來醬園吧?透過窗外的霏霏雨線,可以俯視香椿樹街的雨中風景。簡少芬看見有一輛嫁妝車披紅掛綠地經過泥濘的街道,兩邊有人打著傘遮蔽雨點。簡少芬站了起來,她想看看那個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車子也許已經過去了,她只看見一群孩子淋得濕漉漉的,追著那輛嫁妝車瘋跪。你在看什麼?簡少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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